人物 戊五 (3)完
戊五这一生命无绝时,不管在哪儿,他似乎总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但雇佣他的东家们,最后似乎都吃不到什么好果子。这点其实也应了全利应身上那个东西说的话——“命不绝,事事得意,事事空”。
全利应,黑毛的真名,是戊五在他死后才知道的。做他们那行的,随时随地可能出现意外,因此对于这个人的死讯,戊五并没有多么惊讶。
“全利应,权力硬?”
不知道黑毛权力是不是够硬,反正他的命肯定是不够硬的。
狭小的土地庙里,戊五将一口破锅翻过来,锅底黏满了经纸焚烧后留下的黄痕。看得出来前人都是为了求神。
他从塑料袋里摸出两捆“银元宝”,这是他大清早去镇上买的。在“元宝”和“纸钞”之间,戊五甚至仔细回想了从前在家时父母的做法,那时候似乎都是烧元宝。
“元宝吧。”
他扫码付了钱,开店的老头絮絮叨叨地把红色塑料袋交到他手里,让他记得先把东西折成三维的再烧。
老头煞有其事地说:“不折起来收不到的喔。”
此刻,土地庙前,戊五盘腿而坐,将“元宝”一个个捏鼓起来。其实这东西根本不像银元宝,更像月亮船,船上能搭载魂灵。一般的亡魂就坦坦荡荡回家好了,但是黑毛似乎没有“家”这个概念,他简直是无处可去,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他所效力的组织和领袖,早早地忘记了他的存在。
如同苇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但不代表就是贱命一条。
“小子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别再干刀尖舔血的活了。”
戊五将纸船全部扔进锅里,按动打火机,火苗悦动。
阴雨连绵,庙里暗得出奇,微妙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戊五在微笑。
静谧,慢慢地吞噬了火焰和纸船。
火苗黯淡下去。趁它消失之前,戊五摸了支烟,将烟头凑进锅里。粗烟很快升起一圈微红的火星。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火圈飞快跳过半寸。手夹着烟,他站起身,手背上忽然传来一块痛楚。
是烟灰。
一小片烟灰落在了他的虎口上。
戊五更大地笑起来。
·······
·······
和丁巳告别的那天,也是个连绵的雨天。江南烟雨朦胧,丁巳握着酒杯,视线投向窗外,神色非常凄凉。
“你不想走就别走了,”戊五好心道:“大不了和我一样,找个犄角旮旯呆着,反正事情都过去了,没人找麻烦。”
丁巳摇了摇头,依旧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手续都办完了?”
戊五继续道,这次丁巳倒是点了点头。明明都是年近五十的人了,还固执得跟个牛一样,喝着典藏的蒙古王酒也要踌躇抑郁到底。
这么好的酒,那么臭的脸。
戊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不是在弗洛里达吗?你怎么不去找她?”
又来了。
戊五这十几年都已经被问毛了,他是真的有点生气。当事人双方都知道彼此之间绝对和“暧昧”“爱情”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但就因为两个人是曾经共患难的同龄异性,所有人都把他们当做是情人关系。
别人问还好,丁巳居然也这样想,这让戊五感觉非常烦躁。
“我们从来没这样想过!你和我,你和她认识也有二十年了,你难道一直觉得她和我是爱人关系吗?”
丁巳讪讪:“在八极那会儿就以为你们在一起了呢,你对她那么上心······再说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就一直以为你俩只是没捅破窗户纸而已。”
“我,白边,我俩是朋友,她救过我,我难道能不对她好吗?”
“我知道。但是,你对她,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吗?”
丁巳犹不死心。
果然人是没办法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戊五默默想,即使是相处二十年、形成默契的丁巳,也无法避免地误会了他。
这让戊五反思,他自己是不是也对丁巳有同样深刻的误会。
“丁巳,你觉得白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中年人思忖片刻,不确定地说:“很靠谱一姑娘,不咋爱说话,挺有主见。”
“那我呢?”
丁巳笑起来:“你是王八龟,祸害遗千年,你能苟几万年。”
戊五也笑了:“所以我和她,是同一种人吗?”
春雨淅淅沥沥。
“一定要同一类人才能谈恋爱结婚?什么时候的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美酒飘香,觥筹交错,刷白的天光中戊五眼睛亮得像两只探险手电。
“你说得对,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没意思,不过你可能确实没发现,对她来说,她只适合和她的同类待在一起。而且我们这群人里面,只有一个人和她是一样的。”
“那个人是——”
“陈愿。”
·······
·······
白云苍狗。白发苍苍。
戊五没有想过他自己还能有这一天,毕竟人生的头三十年做了太多损耗身体的事,关节和心脏居然还能用到这时。
他拄着拐杖站在堂口,过堂风从后往前吹开了门帘,露出帘后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你回来了。”
瞿宁老得好慢,脸上几乎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她还是背着那个双肩包。这个牌子已经跃升国际大牌,而她依旧背着几十年前那款。
戊五眨了眨眼,面前的人没有丝毫变化。
“你真是一点没变,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瞿宁笑了笑。
“戊五,”她说:“你老了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哪个样子?
背深深地弯下去,身高骤减,体重减轻,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淡淡的老人斑出现在体表。
是这样吗?
戊五笑了:“你说话也没变,一点不带转弯的。”
夏天的日光斜斜地落在地上,暑气顺着窗爬进来,瞿宁和戊五却都穿着长袖。
“今年西瓜很便宜,冰箱里有个我刚买的,我去切?”
瞿宁摇了摇头:“不用,你坐吧。”
他顺从地坐下。
“你想问什么?”
“银珠,你还记得银珠吗?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但是她每隔几个月会给我发短信。这几个月她没发了,我怕······”
戊五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有些拿不准,又拿出智能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才确定下来。
瞿宁安静地等待着结果。
“应该没什么事,”戊五关掉手机:“她没销户,手机号也还在用。我抄给你地址和联系方式。”
“谢谢。”
堂前雀大叫起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戊五说:“丁巳早和你一样出去了,他换号码了,你有事的话还是和我说吧。”
“都是你在管吗?”
戊五微微笑起来,因为牙掉得差不多了,一笑就抿着嘴。
“没有什么事了,就剩下这几间屋子了。陈家原村都过去了,很多人也都过去了,毕竟已经几十年了。”
房子多半动不了了,于是瞿宁问:“你还好吗?”
戊五抿着嘴:“挺好,我有存款的。后来国家规划了,就买了社保,每个月都有养老金。我就住在这里,一天三餐,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瞿宁点了点头,又说:“我也准备找个院子,和你一样,有事没事就研究研究西瓜价格。”
人老了,需要的东西变得很少很少,瞿宁和戊五都明白对方如今的心境。
而且他们二人,年轻时实在是有过太多惊险刺激的回忆,相较之下,如今的恬淡处境反而显得如同清粥小菜一般有滋有味。
静谧。
“好像那时候在杭州啊,”瞿宁突然又说:“那时候我生着病,你暂住在我家,但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
“没什么要说的吧,又不是酒场上认识的。”
一段关系的走向,其实是由发生地的环境决定的。
“说出来的毕竟是冰山一角,重要的是不说什么。”
“所以你在枕头下面放了钱?”
“是啊,你没钱啊,我有钱啊。”
两人都笑起来。
夕阳西下,门中如千万个往常般,映着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