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辰依旧记得女王的外貌。

    月光之下与他共舞的飘飘仙女，他又怎能忘记？她的秀发为世界披上了深黑的夜幕，她的眼眸中蕴含着夏日明亮的星空。樱桃红的小嘴，雪花白的皮肤……凡此种种构成了一幅古典主义的画作，即使穿着俗人所定制的礼服也掩盖不了她女神般的高贵。

    可是如此高贵之人，在这世上也会有一个赝品。那赝品便是现在正被这一群野蛮人所团团包围着的少女。尤其是那劳伦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这位女子都还没有判刑，他就给她戴上了手铐。

    “报告警长，只有一位胆敢冒充女王的妓女，我打算将其逮捕。”

    那位少女苦苦挣扎着，她把手铐往墙上撞，希望借此重获自由。

    “劳伦斯，看来你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啊。作为男子应该怜爱每一位你遇到的女性，就算她是一位妓女。”

    警长嘲弄着劳伦斯，话语中没有一丝尊重。他说是尊重那位少女，但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

    韩星辰的机械左臂此时也躁动起来，活塞来回运动，齿轮持续啮合，蒸汽不断喷出。但毕竟肉体才是符合常人认识的，机械臂放在人群之中还是太扎眼了。他默默地将其隐藏在身后。蒸汽从他的背后疾驰而来，干燥的气息使他的后背热得像一片沙漠。

    “先生，你对此怎么看？昨天我看了报纸，知道你和女王有一段风流往事，虽说是往事吧，但大概也只是几天之前发生的。”

    警长作为一名标准的糙汉，怎么会有市井小民的八卦之心呢？他当然没有，他只不过是想揶揄韩星辰罢了。他这样的人对好好解决事端并不感冒。

    “她胸前并没有别着红玫瑰，甚至都没有别玫瑰。她跟女王根本不一样。”

    韩星辰顾不上去理会警长的揶揄了，他身后的机械臂在愤怒地冲撞他的肌肤。犹如笼中困兽，欲挣脱枷锁。

    “我根本没有冒充什么女王！我本来就是长这样的。难道这样的一副皮囊，女王都申请了专利吗？”

    在少女的的拼命挣扎下，那手铐竟然脱落了。不对，是那位女子的手臂连同手铐一起脱落了。她的双手甚至都没有一块肉体，而是完完全全由机械拼凑而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将机械臂如像积木一样拆解开来，将手铐卸下后，又重新拼了回去，安在自己的肩膀处。她又把手铐还给了劳伦斯。

    “没想到现在的妓女装备已经如此先进了。当然我更好奇到底是什么男人还有这种癖好？”

    “这场好戏可比什么古典剧作有意思多了，对吧？劳伦斯！你这意思说女王的手臂是机械做的，你没长眼吗？！”

    从戏谑到苛责，警长转变得十分自然。

    好人是没有回话就呆呆的站在那里，现在的一切都像喝醉了酒而做的一场大梦。酒醒之后的感觉只有恍惚。

    “不过他长得确实和女王很相似。这样的一副好皮囊，给那群野兽用来泄欲太可惜了。小姑娘不如你到警察署这里来工作吧，我这里有一份好工作适合你做。”

    营长所谓的好工作便是杂志模特。王国的新闻也向来与警察所联系紧密，言论自由与出版审查总是相伴而生。它们之间的利润也是如此。

    “谢谢你的好意警长，但你搞错了一点，我不是妓女，我是自由身，只不过被你那出色的部下强行带到了房间里而已。我想要叫警察，可惜他就是警察。”

    少女义正言辞，神情坚定，宣告着她的尊严不可侵犯。在此期间韩星辰观察着她的手臂，这样的一双机械臂与自己的可以说是完全一样。

    “自由？自由使高贵者更为高贵，使低贱者更为低贱，何况你连一朵死玫瑰都没有啊。还在这里空谈什么自由啊，小姑娘不要自以为是了。”

    男人们可能习惯了他阴阳怪气的语气，会选择将他的话听完。但少女可受不了这一套。

    “我不是议员，没有必要和你辩论，让开！我要回去了，我明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呢。”

    少女用她的机械手臂轻而易举地推开了这群号称强壮的男人们。夜晚，路灯依旧长明，映射出少女奔跑的身影。而韩星辰的机械手臂犹如罗密欧追求朱丽叶般狂热地跟了上去。它就硬拽着韩星辰一直尾随这位少女。机械左臂不断地拉扯着韩星辰的肩膀，他想挣脱又挣脱不了。缝合处的皮肉一直在用剧烈的疼痛发出自己的抗议。

    或许是因为夜晚天色暗淡又或许是因为妓院旁的灯光过于稀疏。那位少女跟之前的韩星辰一样，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危险。在她的正前方，奔驰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那辆小轿车全身都被涂上黑色的油漆，散发出化工产品应有的臭味。可怜的汽车被这位不看路的姑娘吓得车轮不断发颤，一时慌了神，在地上留下一道长远的划痕。

    从车辆上走出来的是一位别着黑玫瑰的绅士。没错，他就是阿尔伯特。他从议会这场吵架大会中挣脱了出来。

    “请问这位姑娘大半夜了，你为何还在街上闲逛啊？一般人家现在应该都在实行宵禁吧？”

    阿尔伯特瞟了一眼少女的机械臂，便立马对它产生了兴趣。因为吵架而积累的疲惫瞬间就送给了空气，这机械臂在他心中瞬间掀起一道道波澜，他的心灵当中似乎早已有它的房间。

    “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你想嫖就直说。别扭扭捏捏的，用这么拙劣的搭讪话术。我不是妓女，你要去嫖就去妓院吧。劳烦你走快点，别挡我的道。”

    在对机械臂感到好奇的同时，阿尔伯特对这位少女心生怀疑。一位美丽的姑娘，但身上并没有别着任何颜色的玫瑰。在整个王国只有四种人胸前没有玫瑰。那便是罪犯，妓女，女仆和女工人。后三种可以简称为尤克女性。贵族老爷是不会让自己的女仆在城里乱逛的。而女工人劳累了一天之后，她们的眼皮会像一层脂肪一样塌落下来，提醒那群女工人该去那张硬板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如果她不是妓女的话，难不成是罪犯？不可能。他认得那双机械臂，那可是王国国立大学最新的研究成果。前几天他去的时候，那群蓝玫瑰还告诉他，这项研究仅仅停留在设计稿阶段。当时他就很失望，如果这种机械臂能大规模生产，就可以大大提高劳动效率。

    能把那群蓝玫瑰的设计稿变成现实的人，已经谈不上是罪犯了，就算她犯过罪，这样的智慧也可以使她免于惩罚。何况根据王国的社会科学院的研究，高教育水平的人犯罪率更低。

    可他感到莫名的愤怒，自己明明投了那么多钱进去，而现在他心心念念的科技成果竟装在了一位妓女身上？那群蓝玫瑰不是无能，就是故意在气他。他必须知道这机械臂的原理，生产什么的，他可以自己负责。

    他顾不上自己的绅士风度了，一把拦住那位少女。

    “姑娘你先别急着走，请你告诉我这机械手臂是哪里来的？它的原理你知道吗？”

    “这是我天生就有的，跟这具臭皮囊一样，只会给我带来祸患。让开！我现在很急，懂吗？”

    天生就有的？说不出原理？少女的这句话让阿尔伯特心中怒火逐渐燃烧起来。不知道为何，今天他变得如此易燃。但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他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那群蓝玫瑰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天生就有的？姑娘你别开玩笑了，你是不是跟哪位蓝玫瑰的人发生了关系，从而剽窃到了他们的研究成果。用肉体换知识，真是一次不公平的交易。知识比肉体更宝贵。”

    “啊？！你在说什么疯话？让开让开，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阿尔伯特稍稍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理性又回到了他的大脑中。他自己那话确实说的太不走心了，打击到了这位少女的尊严（虽然这并没有什么所谓）。最重要的是，这句话完全不合逻辑，也不符合事实。

    “我确实太着急了，那群蓝玫瑰天天把自己泡在研究室里。想在知识的海洋中发酵呢。他们可以用许多手段造出美丽的皮囊。但知识是绝无仅有的，他们绝对不可能去出卖它。”

    仅仅是那几亿磅钱，就可以使自己放弃理性吗？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对此阿尔伯特也说不出来答案。

    亡羊补牢，其时未晚，阿尔伯特失去的为少女让开了一条道路，他敬完绅士之礼之后，抬起头坐上汽车，准备回到他的正常行程当中。就在这时，一个如钢铁般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身上。

    那是韩星辰的机械手臂。在阿尔伯特与少女对话的时候，这头野牛就不断地向外冒着热气，韩星辰再也控制不住它了。因此受害的第一个对象就是阿尔伯特。可以说是，他刚才的话确实有些无礼，连机械臂都听不下去了。

    “我的朋友，没想到你我第二次见面是以这样特别的方式。”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阿尔伯特。我的机械臂不受我控制。”

    机械臂并没有给他们太多寒暄的时间，向后喷出大量蒸汽，从而将韩星辰带向了女子离开的方向。

    “王国每天都会发生好一些离奇的事情。每一件都比在议会吵架有趣多了，那些议员们应该好好的体恤民情。”

    “我的朋友，明早我们在火车站见。如果你还能回来的话，就按照我说的来吧！”

    阿尔伯特向远方呼喊道。被机械臂拽走的韩星辰只能用点头来回应他。

    “奇怪，那少女有什么魔力吗？我一靠近她说话便变得没有限度了。真奇怪，连中世纪的巫女，恐怕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吧。”

    “哦，对了，她长得与女王可真像啊。不过也没啥，易容技术在王国的上层已经是烂大街了。”

    阿尔伯特重新启动了汽车，随后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而韩星辰这边呢？机械臂就像痴汉一样地尾随着那位少女，警长见了嘲笑他，劳伦斯见了则同情他。但无论是警长还是劳伦斯，最终都得回去工作，他们必须归位。在王国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专属的位置。

    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冒出头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太阳也没有什么希望。它也没有自由，它始终被困在人类所造的牢笼当中，太阳只是王城的奴隶。

    毫无希望的光芒照耀到一处阴暗的角落，为其暂时清理掉了雾霾，却始终扫不去一位少女头上的乌云。

    机械臂终于追上了自己的爱人，韩星辰这辆真人动车可还让它满意？少女也不再逃避，转过身正面着这位高贵之人，面色严肃。

    “这位姑娘我不是故意尾随你的，请你听我解释。”

    “你给我闭嘴！你们一群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从黑夜开始一直纠缠着我到黎明，你们还不满足吗？可是我不能再陪你们玩了，我的妹妹因为我的缺席而失踪了，她肯定认为姐姐不要她了。”

    妹妹？失踪了？这下事情可闹大了。

    “啊这……姑娘，这是我所不知道的。”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唉，我就是回到妓院找那位小老板，要求他归还我的工钱。我让我的妹妹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吧，你不用说了，我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少女瘫坐在地。空洞的眼眸只能够容纳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开朗活泼的两个小太阳，可能就是这位少女和她的妹妹吧。照片的另一半被烧掉了。这另一半或许还藏着一个人，不过不重要了，他已经把照片的位置完全让给了两位姑娘。

    是他们的拖延造成了这场悲剧？韩星辰凝视着眼前正在哭泣的少女，心中怎么也不是滋味。

    他想要夸她好看，但是她这张脸不完全属于她，更多的是作为某位高贵之人的赝品而存在着。万幸她保住了自己的身子，没有使其成为妓院的商品，可她的身子也不完整，以这个年代的伦理，人们尚且不能接受人体改造。

    所以刚刚韩星辰才需要极力地去隐藏自己的机械臂。之前他一直用衣服挡着，但这样做的前提是机械臂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

    不能安慰一位伤心的人，这件事本身就是很大的悲剧。煤烧完了，机器会停止轰鸣，而泪水流干了，人会不会停止悲伤？

    “找孩子的话……我不是有一辆列车吗？我们公司也是负责交通事业的。”

    “嗯……姑娘，我有一个办法你不妨听一听，总比你在这里流泪要有用得多。”

    “你们这些上层人懂什么？像我妹妹这样，刚达到性同意年龄的女孩，在王城的变态们眼中可是最美味的猎物。万一那些变态把它藏在屋内，我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她呢？”

    如此看来，光是动用自己的那辆列车是远远不够的，玫瑰的颜色本身不会带来任何的邪恶，只不过是因为有些邪恶之人窃取了它们，用它们来行恶事罢了。恶事做多了，他们的玫瑰也自然会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你可以仇恨上层人，这是你的自由，但是因为你的仇恨而错失了拯救你妹妹的机会，这只能说是一种家长式的暴政。”

    华丽的说辞打动了少女的心，暂时浇灭了她对上层人的怒火，然而以后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这怒火便可复燃。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上层人的好办法呢？”

    “我属于国家铁路公司，而且如你所见，我与警察署也有一些联系，我可以尝试动用这些关系帮助你找到你的妹妹。”

    “你真的想帮助我们吗？我说的是真心的那种。”

    少女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然愿意花费时间与精力，真诚地帮助她们这些连玫瑰都没有的低贱之人。其他上层人偶尔也会对她们发发善心，而所谓的善心就是派一些衣冠楚楚之人给穷人们发钱，然后对穷人的拜金主义嗤之以鼻。几个小小的钱袋就可以买来满满的优越感。

    “那当然。造成这样的结果，我也有一份责任。”

    “好吧，请随我来吧。”

    “嗯？去哪里？我们现在不应该直接去警察署报案吗？”

    少女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珠，恢复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朝气。即使是因为偶遇贵人，她才稍稍露出了一丝微笑。可这一抹微笑比太阳更为温暖。

    “那警长的嘴脸你也是知道的吧，我不想你因为我而遭到他的嫌弃。我们先去我家里找一个虚头巴脑但是又有着象征意义的东西。”

    “家？你家是住哪里的？”

    “妓院。但请不要误会，我为其洗衣洗碗，换得几天住宿，这再正常不过了。”

    随后少女与韩星辰共同穿过了那片姹紫嫣红的风流之地。走进了位于楼梯之下的储物间，那就是少女的房间。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朴素的玻璃花瓶。小小的花瓶里，两朵纯白色的玫瑰傲然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