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辰热爱一切宗教幻想，但或许他不热爱宗教本身。

    他在阅读只有文字的宣传册时昏昏欲睡。而在欣赏由教师们绘画的天国图像时热情澎湃。

    宗教世界是人的幻想，它因人而高贵。

    当它成为杀人的工具时，它便是最低贱的。

    现在，韩星辰终于找到了莉莉丝。她正在教堂的一角抱头哭泣，从那往上看便是皇室的梳妆间。

    人这一世什么都不能长存，连死时的血液也会很快凝固。凝固的血液锁住了想要流出的玫瑰花瓣。花瓣上没有一点灰尘，它们应该是大地新生的孩子。

    和之前墓地密室里的一样，这些花瓣的颜色也是从鲜活的人生当中吸取的。

    可按照人们一般所想的，这位死者的一生灰暗无光，只有枯燥的体力劳动，甚至都不敢奢求有所谓的少女情怀。

    唯有把她认做姐姐的妹妹，才会赠予她一些眼泪。

    这些眼泪比那囚笼中的太阳要耀眼多了；

    比那些在市场上被人摸来摸去的金钱要干净多了；

    比那些自称高尚者的华服要美丽多了。

    世界并不认同这些眼泪，它不懂得珍惜。它不懂得这些眼泪已足以满足一个小女孩的愿望。

    “姐姐，为什么我如此虔诚，太阳神也没有保佑我们？”

    声音嘶哑，身体颤抖，泪眼模糊。连姐姐不给自己买玩具熊时，莉莉丝都没有哭得如此激烈。

    韩星辰站在远处凝视着莉莉丝。

    他一直不知道说什么。刚满18岁的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生离死别。而就在来到王城的短短几日里，他已经面对了好几次。

    他想要离开高原，原因之一就在于此。象牙塔中不会面临生与死的抉择。

    象牙塔里，人的喜怒哀乐只会被一张纸上的数字所左右。在此之外的其他感情，不过是为了能够继续那段压抑的生活。

    他如今终于逃出去了，漂亮地逃出去了，却要来直面这些悲剧？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些一定一定都是一场梦，这些不是真的。”

    韩星辰来到尸体旁想要抚摸尸体那冰冷的肌肤。如果他摸到的是人类的肉体，那么这一切就可以真是一场梦了。

    莉莉丝本想阻拦他。

    可眼前这位黄玫瑰的少年，就如她的姐姐一样拯救过她。

    她终究还是让出了位置。

    人体的温暖已经融化于血液之中，人体的颜色已经浸染于花瓣之上。

    爱丽丝是无玫瑰之人，她的血液上不应该有花瓣漂浮。

    更何况，没有什么比机械还冰冷了。就算有血液和花瓣入侵，那机械臂也应该还在轰鸣运转。

    这是韩星辰最后的希望。

    这次他的希望，终于成真。

    “没有机械臂？而且花瓣是红的。这不是爱丽丝！”

    韩星辰这才发现死去的并不是那位日夜辛劳的少女，而是在夜幕下与其共舞的女王。

    就算不凭机械臂判断。韩星辰也应该清楚的。只是因为他之前没有走近，看不清她的容貌。

    尸体虽逐渐干枯，但脸部的笑容依旧灿烂。

    莉莉丝还前途未卜，作为姐姐的她，不可能在撒手人寰时还保留微笑。

    可就算眼前死去的是女王，韩星辰也高兴不起来。他从血液中拿出了几片花瓣，这也是女王生命的证明啊。她鲜活的面容，如今也只剩下了几朵血红的花瓣。

    女王的死本身就足以悲伤，而她死后混乱的王国又由谁来把控？

    自己，莉莉丝和那些妓女们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高兴不起来的。

    小孩子不会想这么多，这个消息肯定能让莉莉丝高兴起来。姐姐还活着，兴许明天就会给她买来玩具熊。

    “莉莉丝，不要伤心了。她不是你的姐姐，你的姐姐还活着。瞧！她没有机械臂，她的手是肉体。”

    韩星辰尽量将语气弄得高兴。孩子们总会被大人的情绪所感染，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你不要乱说，她就是姐姐。什么机械臂我不知道，姐姐本来就没有那种东西。你不要安慰我了。”

    “可是这机械臂不是你姐姐生来就有的吗？这是她告诉我的。你们相处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吗？”

    韩星辰稍稍抬起尸体的一只手。白嫩的手只属于上层人，而不属于尤克，更不属于爱丽丝。自己左手的机械臂也没有任何的反应，之前这只机械臂可是追着爱丽丝直到大街尽头。

    “她就是姐姐，就是姐姐！你不要再说机械臂了，姐姐没有那种东西！整个王城的人都没有，连神都没有！”

    对于韩星辰来说，莉莉丝现在在胡闹。然而对于莉莉丝来说，韩星辰的话才是胡说八道。自己的姐姐跟自己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是无感情的机器？哪怕只是一部分也不允许。

    成为机器比死都可怕，这相当于否定了一个人的一生。莉莉丝不允许韩星辰这样做，绝对不允许。

    姐姐平日24小时都在为她们俩而工作。莉莉丝认为这是姐姐自己的努力，而非机械的功劳。

    莉莉丝已经沉迷于悲痛再也听不进任何劝了。韩星辰必须抓紧时间把她带回去，不知道教堂那边事情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了。

    “莉莉丝，你不听我的就算了。我们现在必须赶紧离开教堂。如果这些老鼠身上有鼠疫杆菌的话，那么结果将不可设想。”

    参加加冕礼的人们没有着急逃出教堂。他们不会不知道鼠疫杆菌的可怕。只是没有位置供他们跑了。教堂外面全是小市民。而小市民们都急着进入这个充满老鼠的教堂。

    韩星辰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莉莉丝说一声“嗯”，他马上就可以带她冲出教堂。至少那些小市民身上暂时还没有鼠疫。

    “不，我不走。我不明白老鼠和那群饥渴的大人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难道爱丽丝没有教过她那场肆虐欧洲的黑死病吗？也对，莉莉丝从小就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会认一些字，也多亏了主日学校的帮助。

    主日学校一向是给尤克教授《太阳书》的场所。并非尤克的莉莉丝也偷偷旁听过几日。怀着对宗教与神明的热情，在短短的时间中，她就学会了认字。

    而那时莉莉丝还小，腿还很短，都还够不到学校一楼的窗户。她能够旁听，也是因为她的小脚正踩在姐姐坚实的肩膀上。

    “那你干什么啊？莉莉丝。难道就一直在这里哭吗？我们总得找人把你自认的“姐姐”给埋了吧。”

    莉莉丝站了起来，凝视着被风掀起的窗帘。

    “我不会一直哭的，我会去找那个杀死我姐姐的人。我要找他当面质问为什么要杀死她。”

    韩星辰惊讶得瞪大了眼。莉莉丝难道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她有什么证据？

    “莉莉丝，你知道凶手是谁？”

    “姐姐，是从那个梳妆间里掉下来的。不！被人推一下来的！就是那位女王！如果我早知道她是如此邪恶的人，我不会为她唱任何神圣的颂歌。”

    韩星辰的心回归了平静。莉莉丝肯定误会了。除自杀以外，凶手怎么可能是死者自己呢？不过，女王的死亡时期确实值得怀疑。如果是在老鼠出现之前就完全说不通。而在老鼠出现之后，人人都陷入惶恐之中，又是谁还会留心去杀死女王呢？

    最重要的是，从老鼠出现到自己找到莉莉丝这段时间并不算长。如果女王是在这段时间跳下去的，韩星辰不可能没有听到她坠楼的声音。

    “女王？不可能，莉莉丝。说不定你现在跑去教堂就只会看到那群惊慌的大人。女王根本就消失不见了。”

    “那我们就试试吧。就算她消失不见了，我也会找到她的。”

    “可是女王本身就跟你姐姐很像，你不知道吗？”

    “她长得像又如何？姐姐告诉我，我的名字是独一无二的。而姐姐的长相也是独一无二的。我不会弄错的。”

    显而易见，这两个所谓的“独一无二”并不成立，自然莉莉丝也会弄错。

    孩子们不会按理性办事。他们所笃定的也是长期以来他们所担忧的事。

    孩子们也总是认定一个观念，就再也不会改变。而碰到南墙时，他们才可能会改变。当然，有些大人也是这样。当然，有些小孩甚至会固执到撞破南墙。

    在这件事上，莉莉丝明显是这种小孩。

    在众人皆惊慌失措时，她质问凶手的想法却十分坚定。

    接下来的一幕不出莉莉丝所料。

    接下来的一幕远超韩星辰所料。

    阿尔伯特正牵着女王的手，准备到二楼去继续宴会。

    “女王还活着？女王胸前的红玫瑰证明了她的身份。爱丽丝现在在哪里？她真的是那具尸体吗？”

    韩星辰的思维一时陷入了混乱。

    “你这个臭女人，把我的姐姐还回来！你为什么要杀他？难道是他影响到你梳妆打扮了吗？把我的姐姐还回来了！”

    莉莉丝神情激动，声音颤抖。暴跳的神经不断地挑动着她的头脑，使她的言语更加伤人。

    韩星辰知道这样的话，不能当着女王的面说。不然别说为爱丽丝讨说法了，光是莉莉丝自己的安全就无法保障。

    大宪章禁止向儿童施予酷刑。但就算是蚂蚁的嘶咬也足以摧毁新生的嫩芽。

    他上前用手抱起了莉莉丝，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莉莉丝刚到的时候，阿尔伯特还有些慌张，但等他把话说完后，阿尔伯特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女王陛下原本空洞的眼眸中不再冷漠，逐渐聚集起了眼泪的汪洋，但始终没有滴下来形成暴雨。

    “莉莉丝，你误会了，我是……”

    女王受不了莉莉丝的怪罪，想要为自己辩驳。然而阿尔伯特却伸手阻止了她。

    女王的声音再激烈也穿不过阿尔伯特的后背。何况她的声音很微小，说话者心中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女王的耳旁传来了一阵恶魔的低语：

    “爱丽丝小姐。不对。亚历山德丽娜女王陛下。你和我商量好了的。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哪怕是你的妹妹莉莉丝。”

    低语的发出者转而对韩星辰说：

    “我的朋友，请你将莉莉丝小姐带回去。加冕以后，我将以工业党的名义建立一座国家学校。临时的教室一天就能造好。如果爱丽丝小姐不在的话，就请你作为监护人带她去报名吧。”

    “好吧，我会按照你说的做。”

    眼前之人到底是爱丽丝还是女王陛下？

    韩星辰始终没有弄清楚。在弄清楚之前，他不敢随意下结论。就算这是阿尔波特的阴谋，他也没有证据。

    因此，他只好答应。

    可莉莉丝不会按照理性办事，她用小孩子那尖锐的小虎牙猛地咬住韩星辰的右手臂。剧烈的疼痛使韩星辰放开了右手。

    韩星辰的左手是机械臂，莉莉丝咬不开。所以伤心的孩子只能用她自己看来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眼前这位杀死自己姐姐的凶手。

    “你这个邪恶之人，亵渎神明之人，我恨你！我迟早会为姐姐报仇的！”

    “再口出恶言，莉莉丝会被判处刑罚的。”

    “莉莉丝，对不起了。就算是爱丽丝，她也会这么做的。对了，如果她是爱丽丝的话，她一定认得这些。”

    “女王陛下，这是我赠送给你的一点薄礼，你可以拿它制成一个花环。”

    韩星辰将之前凝固在血液之中的花瓣递给女王。女王收到之后，用很微弱的声音回应了他：

    “好的，我会这样做的。黄玫瑰的少年。”

    然后，韩星辰抱着莉莉丝向门外跑去。

    莉莉丝痛苦的哭声越来越远。

    女王陛下再也听不到了。

    此时，那片汪洋汇成了泪滴，从女王的眼眶中滴落下来。跟莉莉丝的一样，它耀眼，干净，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