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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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三章】

    倒挂在树枝上的老地主头上青筋暴突,花白大半的头发像河塘两岸干枯的草木,杂乱无章的生长着。他倒垂的双目,看到天空明静蔚蓝,正上方几块游云漫无目的地游走,日头已经升的很高,偶尔穿梭在云层的缝隙里,落下斑驳的光影。老地主算计自己已被倒挂了两个时辰。他看到榆树下嘤嘤哭泣的儿子和交头接耳的亲邻,在痛恨儿子们软弱的同时,心里竟也生出几许对世态炎凉的哀叹。虽然平生里做了许多无良的事的老地主,竟从没有推己及人地想过。

    “亲邻们,别让汤二狗的告示唬住,快松了咱爷身上的绑绳。”老地主用老迈沙哑的声音竭力地喊到,试图叫每一个人都能听的到。

    人们对老地主的呼喊仍是置若罔闻。细心的人们注意到,在他眯成细缝的眼睛里,噙着绝望的泪花。他努力收回自己下垂着的双手,颤巍巍地将老泪擦去。

    “放下我,得十块现大洋。”老地主喊出价码。

    重利之下,人们仍旧纹丝不动,金钱的利诱比起生命的可贵,孰轻孰重,老实本分的农民的精明并不输于老地主。

    “汤二狗已经逃了一个时辰,早到了庄河城,你们还怕什么呢?我出二十现大洋。”老地主一字一顿地说到,每说一个字,似乎都要滴下许多鲜血。

    人们依旧沉默着,钱财的卑微比之生命的珍贵此时显露的一览无余。

    “一群孙子,出到了二十块现大洋,你们还嫌少嘛?今天我就是挂死在这儿,也休想加价。”老地主用自己的贪婪思索着别人,固执的认为是金钱的利诱不足。

    “罗老爷,不是嫌钱少,汤二狗杀不眨眼,违了他的话,保不齐要回来报复的。到那时候,就是二百块现大洋也没地方花了。”王铁匠解释到。

    “王大巴撑,你空有了一身的牛劲,整天寻思着叮叮当当打马掌,老子去年一家的铁器都是你那铁匠炉子里打出来的,比市面上的价格高了一大截。那时我寻思着都是乡里乡亲,你要多少就给多少。今天老子被人绑在这儿,你见死不救,良心都叫你的铁匠炉子化了。”老地主愤愤地说到。

    王铁匠因善打马掌,在一隅里小有名气。那状如弯月,坚如金钢,薄如树叶的马掌,即奈得住磨,又经的起年深月久的腐蚀。

    “天经地义呀!谁都知道,我王大巴掌东西货真价实,喊出的价,都是大家伙公认的。觉得咱的东西贵,可以另选他家。”王铁匠怒不可遏地说到。

    “你有种,没见过嫌钱多烧手的。”老地主冷笑到。

    “随便,离了老罗家,难不成没饭吃了嘛?”王铁匠显得满不在乎。他靠手艺吃饭,是村子里少有的,不必依靠租种罗家田地过活的人。

    还有靠父辈节衣缩食勤劳一生攒下田产的张家,是村里唯一靠种植自家土地过活的农户。另一个是杜家,现在的主事人自烟鬼老爹手里接过这个家业时,产业已败的所剩无几了。这几年做些钻营投机的勾当,家业略有些起色,也仅能维持温饱而已。还有贩卖畜牲的吴贤才、靠在县城做妓的女儿生活的孟子坡,他们都不必种罗家的田地,所以平日里在老地主面前,自然不必过分拘谨。

    “孟子坡,在庄河没少照顾你闺女的生意,你可不能见死不救。”罗良海朝孟子坡喊到。

    瘦骨嶙峋的大烟鬼孟子坡,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死鬼,黑黢黢的脸上,落了一层烟灰,突出来的眼珠上布满了鱼网状的血丝。

    “罗大爷,我抽了这么多年的大烟土,如今身体,那有力气去救你呢!”他沉沉地咳嗽几声,险些把自己的肺片吐出来。说话时总喜欢称呼人家为大爷,同在庄河城做妓女的女儿,问候时的语气相似。他这个人,大半生没见过世面,偶尔在外面学些客套话,便不管词义的褒贬,径自用了起来,却还沾沾自喜,以为所有人都不如他。他故意把咳嗽声连成一大串,使人误以为一个不小心他会从此咽了气。

    “少废话,用大烟枪烧一下,还不简单吗?”老地主拿出些蛮横的语气,仿佛在吆喝着孟子坡的女儿。

    “这条不争气的胳膊,平托着烟枪还凑合,若要上举非要了老命不可。”孟子坡一张皱巴僵硬的脸,在尽力表现着为难的神态。他悄悄地挤出人群,消失在庄稼地掩映下的羊肠小路上。

    老地主朝着自家的佃户肯求时,他们却以沉默和转身离开作为回答。

    他看到站立人群前的二虎、三虎,忽然觉得眼前霍然开朗了起来。两个年轻人,穿着朴素的浆洗干净的短衫和长裤。他识得这身衣着,从他们的父亲在靴子沟落脚起,这一家人总是这样的穿扮。他们中等身材,身体健硕,黝黑的皮肤预示着健康。他们有着相似挺拔的鼻子,这一显著的标志,遗传自业已仙逝的老父亲张久富。二虎的脸庞胖于三虎,脸色更加黝黑些。两位个丰姿雄伟的年轻人,仿若是庄稼地里枝茎尤为粗壮的两棵青苗。

    “二虎、三虎,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老地主故作哭腔,却精神抖擞地说到。“咱们俩家可是上辈子的交情。当年你们爹,从南方逃难过来,落角在靴子沟可是我给了他活计,又传扬他织布的好手艺。”老地主清楚二虎的性格里有一股知恩图报的豪侠气概。

    二虎记得父亲曾在讲起逃难的经历时,会无数次地说到罗良海。幸亏老地主家的活计,织布纺线的手艺还在乡里邻间传播开。二虎试图向前时,被三虎拉住,低声说到:“二哥,不想活啦,汤二狗可不是好惹的。”三虎用鄙夷和庆幸的目光,瞧着倒挂在树上的老地主,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你们可不要学忘恩负义人。”机警的老地主发现了他们异常的举动,用话来激二虎。

    “爹在世时候,确实说过罗老爷子对咱们家的恩情的。咱可不能做忘恩负义的小人。”二虎说到。

    “二哥,救了老小子容易,只怕惹来杀身之祸。”三虎忧虑地说到。

    “怕什么,只怕他不再敢来。”

    二虎冲上前去用镰刀砍断了绳子。三虎在接老地主时,故意失手摔了他满脸的污泥,又释放了三个期期艾艾的罗家少爷。

    罗有德急不可耐地挣脱了绑绳,一句谢过的话也没说,便跑去捡那只被斩断了的手指。然后在水塘里拼命的清洗后,试图重新接在断指上。那半截断指已经惨白如纸,一幅死后不可重生的迹象。

    罗有德几近抓狂,眼望苍天悲愤地喊到:“汤二狗子,断指之仇要你拿命来偿。”然后将半根断指用力抛进了积水方塘里。断指在浑浊的水塘里,漾起细小的水波,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阳光彻底驱散晨雾,天空异常明净,放眼瞧去遥远处的山景也可以轻易地辨识。大地经过一夜的豪饮,此时充满了无限欣欣向荣的生机。

    割完了草,二虎、三虎兄弟俩周身上下沾满了污泥和杂草的碎沫,肩膀上担着打成捆的青草,手上还握着特意摘给侄儿们的野果。

    “那小妾次恐怕是凶多吉少吧?”三虎问二虎。

    “无非是抢去做小了。”

    “可惜了娇美的模样和好心肠,竟落了这样的结局。”三虎感叹到。

    “自古红颜多薄命,说书的都这么讲,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地主会不会去救她?”三虎问。

    “老地主有钱不假,可是没势力,那里斗的过汤二狗呢?”二虎回答。

    “我觉得那姑娘真可怜,做了小妾不说,现在被土匪抢去,竟没人管顾了。”三虎悲凉地说到。

    “你什么时候发了善心,还知道同情起人啦?”二虎疑问到。

    “像大哥说的,不过是穷苦人同情穷苦人罢了。”三虎掩饰着自己的神情,刻意解释到。

    “鬼鬼祟祟的,不像有什么好主意。”二虎嬉笑着说着,丝毫也没注意到三虎表情的异样。

    “我能有什么坏主意,无非就是瞧她可怜。”三虎机警地辩解,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流过一股微微的热量。

    回到家时,老地主已经亲自道过了谢,还当真送来了五十块大洋。大虎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神态凝敛,露出气愤的神情。他有着众多兄弟所共有的特点,只是神态老成些。抽自家地里的土烟,熏黄的牙齿是大虎与其他四个兄弟间最大的差异。

    兄弟俩迟疑地走进屋子,看到摆在高桌上明晃晃的大洋,低着头等大哥说话。四虎、五虎早将草料送进了牲口圈,疑心大哥究竟为什么心情不好,就悄悄坐在门口的青石上听着屋里的动静。

    “老罗家对咱们有恩情。咱们有恩报恩,怎么还向人家要报答呢?”大虎误会大洋他们是主动索要的,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主因则是为兄弟担忧。他有长子的担当和忠厚的性情。因为有担当,所以凡事更拘谨也更小心。他坚持着忠厚、仁义一类的公德,有时又不免在自家的私德上,显得小气和谨慎。他嗔怪两个兄弟的鲁莽和缺乏思索。

    大虎老成的性格过多的压抑了自己,成为了生活中的负担,他不苟言笑,从不肯同兄弟们交心。他把心里对兄弟们的疼爱,捂的很严实,大家长的自尊和老实人的羞怯共同助长了外表的冷漠。

    “赶快送回去。”

    听说要送还现洋,三虎从心里并不赞同,却又不敢违拗大哥的话。于是试探着说到:“大哥,我看这五十块大洋,也是罗老小子一片心意,咱们收下没愧的。”

    “这叫不义之财,是人家落难时许下的报酬。”大虎斥责到。

    兄弟俩拿着现洋,提着两串野蘑菇干,向老地主家走云。三虎心里愤愤不平,想着救了人,非但没落下好处,还搭进去两串干蘑菇。二虎却不像三虎那样,总有一杆上下浮动的称,金钱和财物对他而言,总是看的很轻微,没有欲望和不平想法,内心自然是平缓和顺的。

    老地主推辞了再三,最后还是连钱带礼物一并收下了,请求兄弟俩在吃晚饭,却被三虎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