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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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四章】

    民国14年,也就是老地主迎娶赵玉娘那一年的秋天。经历了一年的风调雨顺,沃野上五谷丰登,广袤的原野上飘着谷物成熟的焦香。干枯泛黄的秸秆,随着浩荡高爽的秋风摇曳飘摆,好似城里终日无精打采的士兵。在完成了收割的土地上,秸秆打成了捆,堆成陡峭山峰的形状,连绵不断,从靴子沟口延伸到无边的沃野。积水方塘的边上,生长着一丈有余墨绿色纤细如马鬃般的水草,那是暮夏滞留的绿色印痕。水草的尖端,春夏时生长最迅猛的部分,率先枯萎起来,最具生机的部分已然消亡,预示着绿色必然不能长久。在绿色未完全消退前,它确实能作为季节的标志,哄骗人们相信寒冷的冬季尚远,实质上金色的收获季节其实是十分短暂的。

    三虎带着短工在自家田地里劳作,他双手机械而又娴熟地割秸秆,哗啦啦枯黄叶子的声响,在耳边不停的萦绕。秸秆枯叶的双刃,堪比锋利的刀子,割破人们的肉皮,而不动声色。任你如何躲闪,也抵不过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围攻之势。

    张家的五十亩良田,在靴子沟是为数不多的。地势平缓,土地肥厚,又临近水源,无论旱涝总能保产。旱年,歇马山泉有取之不尽的甘露,大涝之年,汇集的洪流顺着歇马山泉的水道流走,更不致冲毁庄稼。这些上等的良田是手艺人张久富,一点一滴从大烟鬼杜老太爷手里买来的。当年,罗良海曾出过更高的价格,志在购得这片土地。然而杜老太爷虽失势已久,却不想把肥肉便宜了自己一生的老宿。虽然张久富的价格了低些,他却坚持卖给张家。杜老太爷的倔强并不全然出自自尊,更多的是出于嫉妒。嫉妒心有的时候比自尊心所产生的力量更为强大,不过它是扭曲的,会给人以决绝、固执以及冷酷。直到现在,每当老地主想到张家便宜得来的这五十亩良田时,心里仍旧耿耿于怀,这同样是出自于嫉妒心的作祟。

    三虎做农活的手艺比短工还要强出许多。做活时他像羊群里的头羊,一步不停的向前昂首奔走,双臂不知疲倦从容的机械运动,似乎劳累已无法侵袭似的。短工们同他的年纪相当,呼哧带喘的跟着勤快麻利的东家,每个人都不甘示弱。无论春种或秋收,只要自家人能完成的活计,张家很少雇工。父亲去世后,大虎依旧延习了旧习惯,家中的活计几乎都是亲力亲为的。赶到今年收成好,活计实在太多,才不得已雇了短工。虽然雇了短工,自家人仍一如往常的劳作,还要拿出以一当十的劲头来。大虎将工钱让到最高,比老地主的工钱高出了一成,且一天三顿饱饭,伙食上不曾有一点凑合。

    三虎席坐在地头的柴草堆上吧嗒着着旱烟。旱烟燃烧升腾而起的青色烟气,如缕缕的云丝,在明净晴朗的天空中聚成烟柱。三虎本不会抽烟,这几日在短工们撺掇下,竟抽起了兴致。从来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三虎都会毫无顾及不考虑后果的去做。这类固执的性格,是五个兄弟所共有的,而每个人又存在着各自的不同处。三虎的不同处在于他的执著里,有些阴冷和自私的成分,这是更为深层的性情所致,足以将善的转变成恶的。

    三虎瞧见安东方向的官道上,走来两顶红轿子,颤颤悠悠,好似两片蘑菇状的红云被风吹来。枯黄且辽阔广大的田野,被这两点艳丽重新唤起了生机,仿佛在灰黑的土墙上,涂画了美妙的幻彩。

    “瞧,罗家接亲的轿子,真有摆场!”短工们赞叹着,他们虽到了娶妻的年纪,可是大部分仍没有着落。

    两抹红云越走越近,大路上扬起因急行而飞腾的粉尘。三虎痴痴地看着,想着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呢?他一边痴想,一边注视着临近的轿子,四个轿夫由于急行,已浑身湿透。他们全部穿着一身红色满族轿夫装,帽子掖在各自的腰间,敞开着衣襟和袖口,极尽所能地寻找凉爽气。后面跟着一顶两人打的小轿子,形状与前一个大轿子相似,仅有尺寸上的差异。

    “同乡,前面就是靴子沟了吧?”为首的轿夫十分客气地问到。

    “下了前面的官道还有不到二里路。”三虎回答到,他嗅到一股女人的脂粉香,猜测是轿子中女人的粉黛,激荡如春风般的香气,使三虎仿佛置身在三月的桃园里。

    “今年的收成不错,粮食都快堆座山喽。”轿夫操着安东口音,从腰系里摘下一个灰色的烟口袋,在里面掏出一小撮旱烟递给三虎。“尝尝俺们安东的旱烟。”

    三虎没有从安东的旱烟里品尝出不同,只是觉得烟劲道很足。

    “师傅,晕的我头昏眼花,既然不远了,咱们暂时在这儿休息一下吧!”轿子里传来女人柔弱的声音,一双葱白状的玉手,抬起窗帘,露出一张妖娆白皙的面孔,面容上却带几丝痛楚,使人更加的怜爱了。只是瞬间的一瞥,女人的模样便深深地烙在了三虎的心里。卓约的风姿,如美玉般洁白的脸,如珍珠般圆润的轮廓,都足以轻易地打开任何男人封闭的心。

    “这烟真给劲。”三虎干咳几声,轻松地掩盖了神情的变化。

    轿夫们哈哈大笑,笑声随意、而不拘谨,丝毫没有嘲笑的味道。三虎“嘿嘿”笑了笑,算是对众人的回应。他不自觉地偷瞄着轿帘,希望可以再次见到那张娇好的脸,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总是盯着母亲隐藏糖果的地方。三虎多么渴望那姑娘能够再露出那张脸,像信徒们对神灵的祈求一般,即使不能实现最终的愿望,那怕只是给予预示,也足以使人满足了。然而他失望了,轿子里只隐隐地传来哭泣声,像无助的女孩失落在陌生的地方。

    三虎听大哥说起,罗家要借自家老宅接亲的事,断定她一定是老地主要迎娶的小妾,便主动给他们带路。他很少这样热情,今天却是个例外。三虎听到轿夫嘴里哼唱出含混的调子,曲调并不优美,却满含无限的惆怅。这些看惯了婚丧嫁娶的穷苦人,眼前见的和心里想着,比平常的人要敏锐的许多。谈话扯闲时总是一幅满不在乎的语气,心里的一些愁苦,总要用些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他们中的许多人至今也未娶亲,却无数次的感受过别人的喜庆,心里虽替人欢喜,可说到底还是不免在心中生出惆怅来。

    “步子再慢些,路不好走,晃的太厉害。”轿子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央求着说到。

    “好嘞,好嘞”轿夫们一连应承着,果然慢了下来。原本不过是老实的轿夫们,故意闹出来的玩笑,于是相互间对视地笑过就算是玩笑结束的暗语了。他们的肩头上总是担着别人的新娘,心里总不免带着隐隐的嫉妒,想在恶意的玩笑里得些乐趣,却在每次的嬉笑过,又落的一场寂寞和心酸。

    “再慢些,不急的,等我叫罗家加些赏钱。”姑娘继续央求到。

    “想想新娘子还没进门,就吐在花轿里,实在叫人难堪。”三虎在一旁劝解。

    “小兄弟说的有理,等赵家姑娘嫁进了门,以后少不得照顾咱们的生意。”轿夫们将速度放的极缓,心里想着各自的心事。生活里的许多杂想,在缓慢的节奏里极易滋生出来。轿夫们见过赵家姑娘的模样,叹息她年岁和容貌的美好,却要嫁给年逾古稀的老者。他们更懂得穷苦人家里孩子的苦难和无奈,这样的想法,牵动了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关于命运的悲观念头,于是在即将走入靴子沟时,他们心里都带着阴郁的气氛。

    红色的轿帘再次轻轻地撩起,露出赵玉娘感激娇羞的微笑。这微笑并不能沁人心脾,三虎感觉到微笑里参杂了太多的苦涩与悲情。她嘴角翕动一下,说了句无声的谢谢。三虎微微一笑,嘴角现出酒窝,使他看上去十分的俊朗秀气。一瞬间,三虎瞧见新娘子如秋水般明静的眼睛里,噙满了晶莹的泪花。那浅且柔美的眼窝,再也包裹不住涌动的泪,泪水顺着脸颊肆意地淌着。或许是女子出嫁前的不舍之情吧。泪水搅乱了三虎的心,凡事他都可以静上心来思索,唯有此时他竟乱了方寸。

    秋日的娇阳,只在正午时分才敢于施行它的暴虐,虽然时间短暂,似乎想要抓住仅有的机会,重新夺回自己旧有的地位,然而季节的更迭是任凭谁也无法改变的。

    三虎猝然间被日头的强光刺的紧闭了双眼,露出一幅滑稽的神态。这场景被轿子里的新娘看去,一瞬间便破涕为笑。微笑浮在脸上,泪水却尚未干涸。在两相矛盾里,她暂且忘记了忧愁,脸上的笑容说明她的心里尚存着少女的天真。她的微笑如此的简单,却不使人以为肤浅,这是天真的少女们本该有的微笑,不做作,不娇嗔。

    整整一个下午,三虎都心不在焉。割地时他落在了最后,抽旱烟时,险些烫坏衣裳。早早收了工,回到家时被大哥训斥一翻,也不解释,便躺在坑上蒙头不语。

    傍晚时,罗家的丫环、老妈已在老宅的东院忙活起来了。她们端着盆盆罐罐,在扇门里重复的来回穿梭,忙的焦头烂额。三虎看到,东院的里里外外,已经被如血的红色吞并了。红色的喜字,静静的附在老宅的青砖瓦墙上,红色的丝绸窗帘,如一团燃着了的火焰,阻挡了与外界的沟通。糊着白纸的窗户,在灯光和红窗帘的投射下,映射着淡淡的红晕。屋子里充满了煤油燃烧的气味,偶尔还有脂粉气飘进鼻官。他并不熟悉这种脂粉气,更不曾见识过,可是气味虽好,却使他生出许多莫名的失落感。

    老宅后院有一片菜园,深秋时节里,已是一片颓废的景象,只零星几棵留做过冬的白菜。在菜园角落处,开辟了一个不起眼的“园中园”。直径不到两尺,用错落无序长短不一的篱笆包裹着。篱笆墙很矮,只要稍加注意就能瞧见里面的景色。此时里面正盛开着繁茂的秋菊,满满当当像涌动的黄金的泉眼,喷薄欲出。这片秋菊园,是母亲张孟氏的挚爱,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仍不忘每天要亲自照看。

    三虎折了一些菊花,悄悄放在怀里用衣服遮住,像个初次行窃的贼,鬼鬼祟祟进了东院,进到里屋。

    赵玉娘满面绯红,羞怯地看着三虎,她显得有些局促,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是少女第一次触动爱情时的感觉,紧张又甜蜜,压抑又幸福。三虎从袖子里拿出秋菊,递在赵玉娘面前,因为紧张双手竟有几分颤抖。三虎本能的掩饰自己的胆怯和不自然,然后悄声说到:“秋菊可以解头昏,特意折来送给你。”

    赵玉娘沉默不语。三虎便转身出了房间,就在转身那一刻,他看到赵玉娘正陶醉地嗅着秋菊,脸上带着温情。三虎没想到幸福竟这样易如反掌,女人的笑意带给他的内心欢愉的源泉。少年的初爱里,有惊险过后的庆幸,有获得过后的满足,有欣喜过后的男性的成熟。它是冒险的,是人生唯一偏离理性做事,是一次不可逆行的成熟。三虎的心情渐渐从澎湃的潮涌,变作涓涓的细流,爱情在迅速地滋润着他的心,在一瞬间即结出了甜美的果。所有获得爱情的人都会迫不及待的采摘这些果实,直到心里甜美异常,然后等着爱情的果木慢慢凋谢枯干,最终成为腐朽。

    接亲的队伍迎走赵玉娘时,三虎用棉花塞住耳朵,用拳头敲打着火坑。他第一次尝到情爱所带来的苦涩,在无奈的人生和情感面前,任何内心强大的人也只有无可奈何。他煎熬不过,一个人跑到山上干起农活,把秸秆当成老地主,拼命挥舞着镰刀。他瞧见红彤彤的光彩退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可心绪却难以平复。

    腊月,三虎推着独轮车到罗家送布匹的活计,这是老地主为讨赵玉娘的欢心,头一个月就订下的。三虎在手里捏着纸条,上面写着与赵玉娘私会的时间和地点。他忐忑不安的心,像正在遭受千万支鼓锤的敲打。由于紧张,手心里已经津出了汗,又担心毁坏字迹,不停的将手在裤缝上揉搓着。他走到后院,看到朝思暮想的情人此时正站在院子中央,太阳的光线照耀着赵玉娘婀娜多姿的身姿。三虎仿佛第一次真切地看到赵玉娘的美,在普照着光明的世界里,她的娇美又不失端庄。不管是何种婚姻,对于女子都不可避免的有着摧残,那股少女的朝气渐渐熄灭,成熟的气质开始上扬,虽然成就了另一种韵味,说到底却是怅然的。

    “我来送活计。”在思慕的情人面前,三虎却低着头,并未直视。

    “辛苦吗?”赵玉娘温柔地说,满心的忧愁,使她的语气更加轻柔,最终又略带哭腔说到:“做活计辛苦,别太熬了。”

    “最艳丽那匹布,最合你的。”三虎把布递在赵玉娘手上,连同那张纸条。他触到一张冰冷和柔软的手,似乎触到了她的心,无边的怅然和苦闷又一次笼罩了他。“细细地看一看,定好尺寸就要早点找裁缝,耽误下去又要长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