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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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五章】

    原野寂寥,夜空深邃,碎金子一般的繁星点缀在寒冷的夜空。圆月仿佛硕大无暇的玉盘,嵌在空中朝大地泼洒银灰色的清光。歇马山泉汇成的溪流,已经结成了厚冰层,月光照射之下,像铺就了一层银子般的地毯,曲曲折折直抵远方。河岸上,赤裸裸的树枝木然静止,似被冰冻一般。严寒在无声息的静止中裹挟着万物。

    三虎披着棉衣,朝着方塘岸边的老榆树走去,月光如同魔法师的烟雾,将老榆树淹没在神秘的气氛里,树的阴影又将三虎隐没在脚下。初次尝试爱情时的感觉恰是如此,爱情的朦胧和雾障使人们充满了神秘和好奇的向往,当真置身中时又会不自觉的失掉自我。

    月亮挂在树梢时,缩短了树的阴影。三虎在脑海里反复回忆着纸条上约定的时间:腊月十五,老榆树下,月上树梢头。他不敢确定赵玉娘会否如约而至,他们之间从没有过承诺或是约定,甚至不曾有过一次畅所欲言的谈话。完全凭借着直觉三虎便相信她一定会来。棉衣抵挡不住严寒,三虎打着寒战,发现月亮已经漫过榆树枝头足有一丈高,他隐约开始怀疑起来。爱情的滋味里,同样从不缺乏苦涩的忧愁和疑虑。

    正在此时,方塘岸边的小路上,隐约有人影在晃动。月光渐渐映出她们柔软曼妙的身姿,仿佛仙女般来去轻盈飘逸。三虎的心不自觉地猛烈跳动起来,加之寒冷所引发的颤抖,令他浑身每一个器官都处于不受控制的局面。这样的感觉,加重了他的局促感,使他体味到爱情中冒险的快乐。月光慢慢雕琢了她们的脸庞,还在上面散下白玉的色泽,朦胧的美充满了奇妙的幻想。

    赵玉娘拉住贴近的丫环玲子说到:“回去拿件衣服吧,我怪冷的!”

    “出门时问你,说不冷,现在又溜我的腿。”玲子有些不情愿,可也不好违拗。在月光照耀下的明亮处,只仅下赵玉娘一个人孤身站立着,哆嗦着朝榆树下走去。月亮闪着幽光,花了她的眼,使她辨认不清榆树下的情形。“有人嘛?”她嗫嚅地喊着,语气轻柔,瞬间便消散在黑夜里。

    “树阴下,就在你眼前。”三虎应了一声,却没有走出树影外。

    “在哪?”赵玉娘的语气里带了几分羞怯,娇声追问到。

    “到树阴里来。”三虎的声音有点焦急。在三虎的呼唤下,赵玉娘毅然决然地迈步走进阴影里。

    “怎么骗过的老地主?”三虎问到。

    “就说今天是爷爷的忌日,要出门烧些纸钱。”玉娘回答的很局促。

    一瞬间三虎觉得,赵玉娘是如此的聪明和可爱,这一切都在她的美丽里添注了感性的光彩,使娇好的容貌看起来更具灵性。岂不知赵玉娘为了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已在许多个夜里彻底的难眠。

    在树阴深处,他们第一次靠的很近,甚至听的到对方急促不安的呼吸声。赵玉娘身上洒发着女人特有的芳香,飘进三虎的鼻息,使他陶醉而迷离。他揽着赵玉娘腰身,发觉她僵直的身躯在近自己胸口时,竟即刻酥软了。赵玉娘俯在三虎胸前,嘤嘤地哭着,万千的委屈旋即便得到了宣泄和安慰。

    “为什么要嫁给他?”三虎问到。

    “我爹抽大烟落的倾家荡产,收了罗良海五百块现大洋,就算把我卖了。”

    “跟我走吧。”三虎的语气很坚定,似乎已将未来的生活蓝图做了完满的规划。

    “我那里还敢奢望呢?”赵玉娘哀婉绝望地说着,心里满里对不幸过往的回忆。她想到自己身上所加诸的身份,心里立即压了一块巨石。

    “不救出你出苦海,我枉为人。”三虎狠狠地说到,浓情蜜意时许下的诺言,欠缺理性的思考,却是真诚、勇敢的。

    “我不值得你这么做,这是我的命。”赵玉娘悲泣地说到。

    “跟我走吧,咱俩私奔,找个陌生的地方。”三虎把设想尽数说了出来,其中不乏有稚嫩和不成熟想法,却给了赵玉娘一个寄托。

    “只怕逃不到庄河,就被老家伙抓回来。”赵玉娘担忧地说,她情感在亦悲与亦喜间做着反复极端的变化,一切皆因情和爱。

    远处传来玲子呼唤声,他们不依不舍地分开,三虎在赵玉娘的脸上狠狠地亲上一口,然后说到:“正月十五,你就说想瞧庄河的烟花,到时候咱们从庄河逃。”

    “我记下了。”赵玉娘朝着玲子方向应了一声,推开三虎,走了。

    赵玉娘满心地欢喜,脸上长久的留存了热辣的感觉。树阴下,三虎瞧着她们化过了纸钱,趁着月光看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漆漆的大门里。这一夜,两个有情的人,开始做起了相同的梦。

    熬过一个月,终于到了正月十五。三虎收拾好行囊,在钱柜子里取出五百块现洋,这些钱几乎占了家产的一半。三虎想着出门在外的难处,虽然带走了家产的一半,心里也便坦然了。

    夕阳投照下,玫瑰色的晚霞渐渐退变了艳丽的光彩。圆月升空烟花渐起,仿佛开放的簇簇红英。就在老地主陪赵玉娘在庄河城看烟花的晚上,三虎潜在角落里,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瞧见汤二狗如何轻薄了赵玉娘,还有躲在茶馆不敢现身的吴大个子。想到自己若冲上前去,又该怎样面对老地主,何况汤二狗毒辣,自己虽然不惧怕,可硬碰起来又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他静静地观望着,心里又在不间断地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再等一个更佳的时机。在犹犹犹豫豫间,他目睹了一切,心里竟没有太多的难过,也没有十分的愧疚。

    老地主惊恐地将赵玉娘扶上车时,她仍在不停地向四周张望,三虎推测在夜色下她是否已经瞧见了自己。三虎想要站出来,向她证明自己并未失约,可此时,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此后,三虎曾经多次去见赵玉娘,面对他的殷勤玉娘总是漠视不理,脸上露出陌路人的冷漠。三虎在她的脸上证实了彻底的失望,亦可称作绝望的神情。那失望正是源于一团燃烧正旺的火焰,突然被冷水熄灭掉,由明亮到黑暗再到死寂的转变,抹杀了快乐,更毁掉所有的幻想。

    在赵玉娘的不幸发生的第二天,三虎坐在太阳沟的石崖子上,向二虎坦白了一切。他们兄弟年纪相仿,还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所以相互之间并不隐瞒什么。兄弟俩之间的信任,不仅仅建立在手足之情,还建立在朋友之间。二虎的豪爽和仗义是三虎十分信赖的。

    二虎满脸不快地说:“你这么做不地道,可别忘了罗家对咱家有恩。”

    “赵玉娘也是可怜出身,被逼无奈才给老地主做小。”三虎知道,二哥最富同情心,即是他的优点也是弱点,于是又详细的把赵玉娘的身世讲述给二虎。

    “不管怎么说,她是嫁过人的。何况大哥知道了,一定不准你进门。”

    “顾不了那么多,玉娘被汤二狗子掳走,罗家连个屁都不敢放。你倒是说说看,她是不是挺可怜的。”三虎了解二哥性如烈火,又有一颗难得的菩萨心肠。

    “确实很可怜。”二虎惋惜地说到。他性格虽糙,却有难得的善良和正义感。忠厚的人加上勇敢的性格,便能生出一股英雄的气概。

    “二哥,我答应过玉娘要带她走,你一定要帮我。”三虎知道,只要二哥动了菩萨心肠,一定会挺身而出。

    “你可要想清楚,想要救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你救了她,以后恐怕这个家也不能再回了。”二虎怅然若失地说到。

    “先救了她再说,以后的路,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啦。”三虎决然说到。

    “只是对不起罗家。”二虎叹息一声,想到必须在两难之间做抉择时,便立即陷入困顿。忠厚且正义的人,在抉择时容易限于抉择时的痛苦里。

    “咱们救了老不死的命,算一报还一报了。何况事情过了那么久,连咱爹都过世许多年了,要还的早还完了。”三虎说到。

    “不管怎么说赵玉娘最可怜。”二虎沉吟了一会,吐纳了一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充斥起来。

    沿着太阳沟的溪流逆流而上,穿过长满低矮落叶松的山丘,就是韭菜沟了。韭菜沟隐遁在僻静遥远的山丘之间,距离村落很远,所以除去农忙的必要,很少有人涉足。二虎在一堆石砾旁停下来,弯下腰仔细地将石砾拔开,露出泥土的本来颜色。他小心地扫开泥土,从里面抽出一个浸过猪油的包裹。三虎惊奇地瞧着,二虎捏手捏脚地打开油布,露出一把黑色的盒子炮。枪拖上系着一串红樱樱的穗子,仿佛戏台上长剑上的剑穗。在杀气腾腾的利器上,系上一些美好的事物,似乎是有意混淆善恶,错乱美丑。

    三虎接过驳壳枪,惊喜地说:“二哥,你真有本事。在哪弄来这么个好家伙,有了它什么都不用怕啦!”

    “还记得前年,许大头带着庄河巡警队来抓土匪吗?”

    “记得是老地主应酬的,临走还送了一百块现大洋。”

    “记得要抓谁吗?”二虎专注地擦拭着薄荷驳壳枪,这把凶猛的利器一瞬间似乎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绵羊。忠厚和善良,同样可以驾驭和感染冰冷的利刃,使杀机变得柔和。

    “听说是安东匪首许凌云,最后翻遍了太阳沟、韭菜沟,无功而反,连许凌云的影子都没见着。”三虎的眼中同样透着对英雄的神往。

    “知道他躲在哪吗?他真的就藏在韭菜沟,在最远的山洞里。那些巡警,根本不想冒险,朝着洞里空放了两枪,就草草地了事。”

    “二哥,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三虎疑问到。

    “在咱家韭菜沟的芝麻地,那天正赶上我来除草,草丛里趴着一个浑身血渍的人。他满嘴的胡话,似乎在有意说着什么,我猜人怕是不行了。后来喂给他水时,看他腰里有两把枪,猜他八成是个胡子。几口水下去他清醒了,死握着我的手。我问他是谁,他告诉我,说他是安东的许凌云,来庄河走一担买卖,不小心被巡警署发现,带来的弟兄都被打散了,现在自己落了单。我听说许大头虽是庄河县长,做的坏事不比土匪差多少,反倒没有土匪做事光明磊落,于是就打算搭救他。我悄悄把他藏在韭菜沟的山沟里,买来药和吃食。后来巡警来搜山,我事先得到通知,告诉他小心堤防。该着他命大,巡警为了应付差事,只放了两个空枪,并没有搜查。他伤势渐渐转好,准备回归安东时,问我想不想入伙。我说咱们是靠土地里谋生计的,从来不在刀口上混日子。他说,现在的世道,弱肉强食,想不被人吃掉,就得做强者。还说泱泱华夏,竟使白山黑水落到了倭寇的鼓掌里。我又托辞说,咱两代人在靴子沟里,刚有些人模人样来,还没逼到要上绿林道的份。他不强求,临走时送我这把枪,要我好好保存,可以随时拿枪找他。到了安东地界,见枪如见他本人。”

    “枪里有几颗子弹。”三虎问。

    “只有三颗。这三颗子弹原是许凌云打算用来自杀的。后来,全送给了我,临走前还教了我枪的用法。只是到目前为止,一枪也不曾放过,不知道这家伙的威力怎样。”

    “三颗太少,势单力薄恐怕不是汤二狗子的对手。”三虎焦虑起来。

    “汤二狗子在枪口上混日子,咱们根本就是门外汉,只凭三颗子弹一定是不行的。”

    “我听说老地主以前豢养护院,在从旅大买过枪。要不咱们想办法,去借他的枪?”三虎说。

    “他怎么肯平白无故借枪给咱们呢?”二虎疑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