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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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六章】

    晨光熹微还未显露万物的色泽,轻薄的晨雾仍游荡在靴子沟的上空。玫瑰色的朝霞渐渐渲染了天际尽头的流云,粉饰了天空,开启了新的一天。人家的烟火已熄,外出劳作的人们背着锄头,牵着骡马。一切都在平凡里虚度,又在虚度里成就许多的不平凡。

    二虎和三虎,一早领着短工到田地里的除杂草。四虎、五虎读完初小,在家学做一些简单的活计,并兼顾看护两个年幼的侄儿。大嫂张吴氏是全家唯一的女人,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为家里的男人们做衣服,从不停息。从夏天的单衣,到过冬的棉衣,再到过年用的新衣,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大虎安排好全家人一天的活计,便去地里查看青苗的长势。一切都显得平淡如常。

    走过罗家出资修建的石桥,兄弟俩瞧见昨天还是昏黄、翻滚的溪流,现在已经变的如往常一般清澈舒缓。溪水潺潺,迸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好似无数块碧玉正在相互敲击。

    他们走进罗家,将锄头立在门房一侧。自上次送还现洋,院落非但没有恢复平常,竟越发的死寂,没有半点生气,它的主人在恐惧里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罗有德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断续地传来,夹带着咒骂的声响,仿佛地狱里疲倦的野鬼。罗有才、罗有兴的屋子异常的寂静,一股死气的喘息声偶尔传来,有忍辱偷生的胆怯和自欺的恐惧。

    罗家老宅的后院,二房太太红杏子一边数落着老地主的不是,一边对不幸的赵玉娘进行刻薄的诅咒和谩骂。虽然同样有悲苦的出身,对赵玉娘的不幸她却没有半点怜悯,恨不得她干脆死了才好,甚至于玉娘因漂亮而遭劫,对她而言都充满着妒嫉和怀恨。刻薄的女人,在每个咒骂的字眼里,填上嫉妒和仇恨的情愫,最终却实实在在的压迫了自己,苦涩了自身。心里充满着妒嫉和仇恨的人,内心里的不释怀,最终只能将自己带入逼仄的人生里。

    敲门声响起,屋里的谈话嘎然而止。红杏子战战兢兢地打开门栓,见是二虎兄弟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她几乎要瘫软在地,发出矫揉造作的“哎哟”声,同迎客的妓女并无二异。她的脸上抹着厚而不均的东洋脂粉,涂抹过的嘴唇仿佛刚刚饮过人血。红杏子曾是庄河城里有名的粉头,唱戏为名,实际是个暗娼。后来结实了老地主,被圈养在庄河的宅子里,直到正房谢世,方才带回靴子沟来。原以为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受老地主的独宠,想不到进门没多久老地主又张罗着娶了赵玉娘。

    红杏子瞧见二虎,脸上立刻现出风情的微笑,两根细眉毛飞舞着,像发情的母猫的尾巴。那如水一样的本性,只要觉得稍有可乘的趋势,就会迫不及待地暴露出来。

    “是二虎呀!”红杏子娇媚地笑着,眼里的秋波滚动着伪装的纯真。

    这个三十岁的女人,生得如同二十岁的姑娘。然而满脸的浓妆粉饰,却越发使人觉得她不过是粗俗的装饰罢了。

    老地主从椅子上坐起来,脸上露出微笑,原来的死气沉沉忽然一扫而光,仿佛阴云过后,阳光透过了云层。兄弟俩的搭救,使老地主认定他们就是自己的福星,他们的到来将老地主吓破了胆的心脏重新粘合起来。老地主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又有了着落,丢掉的三魂六魄又开始重新围绕他了。罗良海对二虎兄弟的造访,表现的十分殷勤客套,仿佛是新结下的忘年之交。

    “罗大叔,你是我们张家的恩人,当年要不是您出手帮忙,赏了我爹一个活计,也没有我们今天。我爹活着的时候总说,咱家世世代代不能忘了罗家的恩德。”三虎假意动情地说到。

    “都是老辈人的旧事了,将心比心,谁一辈子还不遇到点难处。”老地主客套地说到,又习惯性地在暗中观察着俩兄弟的神情,揣测着他们的意图。警觉是老地主的天性,即便是他认为最放心的事情,也会反复多次地思考。

    “我爹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就您这么一个人大善人。”三虎奉承到。

    二虎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他没想到,平常日寡言少语的三虎,竟然有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精明的老地主被吹捧的满面春风,已经飘飘然了,竟丝毫没觉察到在三虎奉承的假话里参杂的敌意。

    “那天汤二狗子来的时候,可惜没叫我们遇到,否则非要这小子有来无回不可。”三虎狠狠地说到。三虎心底里的愤怒被激起了,一部分是对汤二狗子,一部分则是对老地主,只是他巧妙的隐藏着,使罗有良无法觉察。

    “民不与匪斗,这次的事我认栽了。”狡猾的老地主,无奈地叹息说到。他的小心谨慎,在经历了这次的遭遇,变得尤为加重了。

    “我们兄弟不认怂,不出这口恶气,寝食难安。”三虎假意愤愤地说到。

    “息事宁人吧,一个女人大不了娘家来要人,赔点钱就是啦。何况,那个抽大烟的爹,恐怕早把闺女忘到九霄云外了。”老地主若无其事地说着,紧紧盯着三虎神情的变化。他在三虎的脸上看到一股义愤的表情,完全信任了他的真诚。

    “不能叫老少爷们看你的笑话吧?”三虎讪笑地说到,心里咒骂老地主的无情无义。

    “三侄子有话不妨直言。”罗良海瞧出一些端倪,于是问到。

    “我们兄弟俩想替你出这口恶气。”三虎说着,然后用坚毅的目光逼视着老地主。他猜想着,老地主被吓破的胆子,一定缺乏坚毅的气概做支撑。

    “这口恶气,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想出了,只求息事宁人,顺顺利利的过完残生。何况有吴大个子的先例,再经不起这一翻变故,闹的一家人不得安宁。”老地主有意试探兄弟俩的用意。现在,那怕是最后的时刻,他也不肯轻易做出结论,每一个步骤他都要更加的精打细算才行。

    “吴大个子是个浑人,哪有信用可讲,您就不该信他的话。”三虎说到。

    “哎,算了。”罗良海意味常长地叹息一声。

    “张家有好几口人住在靴子沟,咱们又是近邻,我们兄弟俩是真心实意打算替您出这口恶气。就算被抓,还得顾念家人的性命吧!更何况,我们办事也是有所求的。事成之后,给我们五百块现大洋做酬劳,再送三虎和四虎去旅大念书。”三虎说罢,从腰里拿出匕首,划破手指,鲜血滴在草纸上,在上面写下了保证书。

    “这是何必,我信你们还不成嘛?”待三虎写完,老地主又假意的阻挡起来。

    “只是汤二狗子兵强马壮,我们却赤手空拳。”三虎叹息到。

    “我手里有几把盒子炮,还有几十发子弹,你们兄弟尽管拿去用。只是话又说回来,无论结果如何,千万不能把我供出来。像你说的那样,不想我还得想想老张家几口人的性命。”老地主说着,双手颤抖着将枪交给三虎。他不仅生性狡猾,而且充满了赌徒的本性,只是岁月的磨砺淹没了侥幸的锋芒,只要遇到稍许的希望,便会将侥幸心理复燃。他心跳加速起来,有些胆怯、有些激动,仿佛恢复了少年时,对凡事充满希望,又没有绝对信心时的复杂心理。复杂的心绪,加在苍老的身躯上,使老地主几乎无法承受,他从先前双手的颤抖,到几度头昏不适。可是他依旧忍耐着,不肯在张家兄弟前暴露自己任何的软弱,直到送走了兄弟俩。

    盛夏时节,空气里弥漫着窒息的气流。炎炎的夏日,正焦烤着大地以及世间所有的生灵。墨绿的青苗迎着骄阳生长并结出果实,一切的景象都充满着即将成熟时的喜悦。它比春天的播种时,更加实际,比秋天的收获时,更具想象。夏日闷热的气流吹抚过来,抚在每株庄稼的青苗上,发出枝叶交触时的窸窣的声响,像极了生长的声音。

    三虎向大哥说起进城的打算时,大虎正在忙着编篓子。大虎的手指粗糙有力,骨节像粗大隆起的树根,然而活动起来如游鱼一般轻巧灵敏。编筐编篓的本事,年长的三个兄弟都深得老父亲的真传,而这些持家的手艺,大虎总能耐住性子,所以他的手艺是兄弟三人中最高明的。大虎并不抬眼瞧他们,眼睛仍死死的盯着手里的活计。他的认真劲,在三虎看来是充满着愚钝的,用本份和认真相辅得来的聪明,在三虎看来并不值得一提。二虎很赞同大哥,可是自己糙的很,实在做不来。

    “叫你嫂子多拿些钱,不能空手去。夜里就宿在舅舅家里,也不能空手,省得挑礼。东厢房顶上晒着野蘑菇,拿些去多少也是一份心思。”大虎低头叨念着。他精心的操持着这个家,凡事都要做精心的打算,把事情做的恰到好处。

    “叫嫂子多拿些钱,钱少了怕不够用。”二虎说到。

    “多拿钱可以,可不能胡乱开销。”大虎过日子很精细,却并不将钱看的很重,尤其对兄弟们更是如此。对金钱,大虎有着普通庄稼汉的喜爱,也有超脱世俗者的恐惧和厌恶。他看到金钱使太多的人走向了毁灭,心里断定它是魔鬼,于是便在内心里自觉形成了圭臬自我的网。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嘛?”二虎打趣地对大虎说到。

    “老二数你心直口快,经不住引诱。出门在外老三比你心里有数,多听听他的。别脑子一热,就爱出什么风头。”大虎说到。他是出于老实本分的庄稼汉的思维,总是对二虎充满了担忧,觉得直爽仗义的人,容易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在小家族的视度审视下所形成的观点,具有狭隘、胆怯、自私的意味,切合他们所理解的本分。

    二虎并不介意,欢快地接过嫂子递过来的银元。

    “这钱叫老三保管,老二用时,向三虎要。”大虎说。

    “不管就不管,省了我这份心。”二虎并不介怀,他懂得大哥的心思,更理解他的苦心。

    他们的怀里还装着老地主送来的一百块银元,同样也装在三虎身上。走出靴子沟,他们朝着纷繁复杂的世界走去。沟里的情景依旧缓慢的流淌着,充满了祥和安宁的气氛,可外面的世界早已是阴云际会,充满数不尽的强风暴雨。他们的义无反顾里,即有无畏,也有年轻气盛的意味,并非缺乏应有的畏惧。拜别了父母亲的坟墓,他们在离别家乡的苦楚里,踏上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