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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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八章】

    闷热的气流在靴子沟里,徘徊、犹豫着,不肯消退不愿屈服。流云遮不住烈日,知趣地躲在天际偏僻的一隅,炎热的气流蒸煮下的天空,带着混浊的晴朗。大地里蒸发出的热流,从树林里涌动出来,现出一股磅礴的浪潮,流回空旷的天地间。

    吸收了充足的水分,在阳光充裕的盛夏时节,青苗迅猛地生长。夏日的微风从青苗和地垄间轻盈而过,促发着植物生长的声响。大虎庄稼地里穿行,锯齿般的叶子刮在他的手和脸上,仿佛刀具砍在坚石上。像面对一个新生儿似的,他轻轻地拔开青苗,生怕破坏每一片叶子,在足有人头高的垄沟里穿行,他灵巧而熟练。

    大虎的一手种植庄稼技艺,一部分继承于父亲,一部分则是靠勤恳和悟性得来的。他清楚什么时节里该种什么样的庄稼;什么时节收什么样的庄稼;什么植物施什么样的肥料,等等。瞧见黑色的厚土里生出金色的果实,他坚信只需耐心劳作,上苍一定不会辜负农人,这时他的内心是充实和愉快的。他乐意看到辛劳换回的谷物装在自家的粮仓里,吃起来的滋味同样格外的香甜。

    他无法理解像罗良海这样的人,用各种手段巧取而来的钱财却从不劳动,他们的内心是如何获得安静的。然而,他的这些招惹是非的想法,则从没有向人提起过。这位忠厚老实的人,心思里只装着家,于是聪明也好,机警也好便都为了这个家的幸福得失而谋划和谨小慎微。

    他还继承了父亲的秘密。父亲张久富老人,在临终时告诉大虎:“谷仓里藏了银元,用做全家渡难的救命钱,没到万不得以不要拿出来。”大虎不知道具体数目,更不曾取出来查看过,在父亲过世的这些年月里,这同样是他的一个秘密。可他却从来没想过打破。在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救命钱”钱使他心安,他由衷地佩服父亲的精明。他独自一人坚守着秘密,谁也没有说起过,就算父亲不嘱咐,他也会选择这样做。他并没有自私的打算,而是出于作为一家之长所肩负的责任,他要使把这些钱真正用在刀刃上。

    他的思想简单而执拗,而内心里许多纯朴的东西,都是继承于先辈,在这其中不乏有偏执。这使他成为固守乡土的代表,在促成朴实诚恳性情的同时,也僵化了思维,成规了旧习。

    大虎在回忆起父亲临终的遗言,回味着“穷富不过三代”的话时,总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教益。大虎在主持这个家庭的生计时,如同父亲在世时,一如既往地靠精打细算过日子。

    庄稼的叶子,仿佛一道道唬人的绿色光电,连同地面上遗落的光景,迷乱了眼目,扰乱了心智。看到二虎、三虎兄弟愈见前些时候做过的活计,垄沟里已经长出齐腰高的青草,大虎知道他们一定又是敷衍了事。他的焦虑不是为了他们偷懒不肯出力,而是丝毫瞧不出他们眼中应该有的农人的目光和气质。他为兄弟拥有健康体魄和精明头脑而欣慰,同时也是不安产生的原由。在二虎、三虎的眼中他看到了桀骜不驯,看到了自己无法估量和驾驭的将来,更加使他担忧的是在四虎、五虎身上,他也有相同的感觉。他们的眼神里有着相似的向往和追求,大虎说不清是什么,却断言一定在很远的地方。

    半个月过去了,仍不见俩兄弟回来,大虎便开始嘟囔着:“兄弟俩都不知急忙,还在城里住惯啦?”他拉着长声,似乎想把声音能传到他们耳朵里。他一边操持着手里的活计,心里做着种种的假想。

    “农闲时候,咋就不许他们多自在几天呢?”妻子张吴氏顺嘴搭音说到。

    “农闲时候?”大虎疑问的语气里含着质问,继续说到:“咱们家四季里从没有闲时节,春天种地,夏天编筐编篓,秋天秋收,冬天织布卖绸缎。”

    “他们难得进城,总不能一转身就回来吧?”张吴氏的语气重了些,脸上却没有半点怒色,她懂得大虎的禀性,于是止住了嘴边的话,也止住了自己的脾气。

    “都知道享清福享自在啦!”大虎深深地叹一口气,便沉默下来。妻子的话虽不多,却使他意识自己的想法或许真的有些小题大做了。一段时间里,他略略地觉得有些不安,这些不安的分子总是缠绕着他,使他易于焦躁。

    张吴氏把荆条递给大虎,韧性十足的荆条,在大虎的手里,像纺布的麻线,很快汇成形状各异的筐篓。张吴氏对大虎的崇敬和依赖,与他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庄稼人的头脑是密不可分的。回想自己刚嫁过来时,就被一双灵巧的能幻化出各式各样物品的双手所倾倒和折服,她打心眼里觉得十分的安全和满足。张吴氏看着大虎专注编织时的眼神,目光因专注而坚毅,像位信心十足的大将军,正在思索如何指挥战斗。

    张吴氏扑哧地笑出声来,三十多岁的女人,像位花季的少女,忽然露出灿烂的微笑,仿佛在脸上施了一层红粉。

    “笑什么?大白天以为你得了疯病!”

    “你管着我笑吗?”张吴氏咯咯地笑个不停,露出白色齐整的牙齿。她的脸因经常暴露在日光下,显得微黑,却很清秀俊朗,眉目间透着一股正气,即使被笑容偶尔地扭曲,仍然不零乱。她是那么的健康,每一个气息的吐纳都顺畅有力,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还有个当娘的样嘛?像个没出嫁的小丫头片子。”大虎说着,仍不肯抬头端详妻子。

    “越活越年轻,可是好事。知道我什么笑嘛?笑你现在的样子和以前编篓时一模一样,还以为自己又回到过去了。”大虎的冷漠使张吴氏感到几分无趣和失落。可她的心思到底是有些粗糙和大意的,这几分失落旋即便化为了乌有。

    “还不赶快做午饭,一大家子都等着吃食呢?”大虎有些不耐烦地说到。

    “一点不懂娘们家的心思,咱们都有三个儿子了,想想过去就丢人啦。”张吴氏的脸上很快又露出了不快,在丈夫持续的冷漠里,她的落寞感加重了。女人的细腻的情丝,无论到怎样的年纪都无法彻底剥离。

    “那你一边做饭一边寻思去吧。”

    大虎瞧见张吴氏满眼泪光的在灶台做饭,后悔刚才不该说出过分冷漠的话。可是,多年来他习惯了这样的伪装,对家人他要刻意表现出大家长式的威严。张吴氏抽泣几声,灶台上便传来炊具撞击的声响。

    大虎闷头抽着旱烟,心里盘算着二虎、三虎的婚事。自从父亲离世,大虎就自觉地肩负起这个责任。他也相信,婚娶可以使心性尚不稳定的人变的成熟,心里便会有家的想法和责任。这样一来,他的那些不安的想法,便会迎刃而解。他觉得这个办法即实在又实效,恨不得马上就能实现。昨天,他托付马车夫带回了庄河城上好的烧鸡和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