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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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九章】

    傍晚时分,暮色四垂,黑纱状朦胧的夜色悄悄的由歇马山头笼罩过来,淹没整个村舍。黑夜的脚步并不缓步,虽然悄无声息,却在毫无知觉间,掠夺了所有的光明,统一了色彩。

    铁柱家的西房身,已经坍塌了大半,好似炮火轰开的大口子。夜色里隐约看到那块疤痕时,真为这里凄凉穷苦的生活而怜悯和担忧。大虎推开黑色糙面榆木门,门轴在吱吱呦呦的声音伴随下打开。铁柱沉默寡言的媳妇正在灶台旁添火,铁锅里冒出滚滚的白气,从木质的锅盖板下窜出来,然后涌入黑暗里。

    大虎仔细闻了闻,并未从中烟气里辨出食物的味道,那是一股水蒸气的清淡味道,使他很快地猜想到,这一夜他们打算在忍饥挨饿里度过。油然而生的怜悯,使他的脸色变得极不自然,然而趁着夜色,一切都不会使人注意到。屋子里,豆粒大的灯光,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点,照不清眼前一丈远的地方。铁柱的手里掐了几张有字迹的红纸,正满脸专心地思索着。

    “臭娘们,家里来了客,也不知道言语一声。”铁柱的语气尖锐而刻薄,对沉默寡言的妻子,他向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鄙夷的态度。这类睿智和自信,他只在破败的自家房舍里才能找到。在目光移向大虎的刹那,铁柱的脸上瞬间换上了温和的媚笑。

    “大嫂子沉稳惯了,寡言少语的人才有神气呢!”

    “比我说媒的人,都会讲话。”铁柱笑着说,“俺爹一直夸你们兄弟,说你们个个有出息。全像了你家老爷子。说这话时,俺爹身体还硬棒,一顿能吃两个玉米面饼子,大半个庄河城去说媒。”

    “大叔人正,瞧事最准,人家都信他,才乐意托付他。”。

    “俺爹说,保媒拉纤的人家,一辈子享惯了清闲,迟早是没福没禄的。铁柱边说边叹息,回忆的沉重加上现实的打击,使他深陷进痛苦里。他觉得老父亲的话,恰恰应在了自己身上。他被贫穷困扰着,却失掉了纯朴辛勤的美德,虽然心里一清二楚,却丝毫拿不出勇气来。

    “说成一对新人,能积三年的阳寿呢?”

    “去他娘的,我今年四十,膝下连个闺女也没有,用不着给我积寿,添个一男半女就谢天谢地啦!”。这些从前不肯讲出来的自嘲的话,现在竟时常挂在铁柱嘴边。像是绝望后的释怀,却使人无限地怜悯。于是他便开始无限地叹息和摇头,似乎这样一来所有的事都能迎刃而解,或是能使积蓄在心里的痛减轻一些。

    大虎看到,在影影绰绰的屋舍里,所有的陈设被漆浓重的墨彩所浸没,只有豆大微光趁着夜的兴隆而渐渐增添了一些光亮,然而仍无力驱散所有黑暗,只得默许黑暗的侵压,无力地颤抖拼命的挑逗,直到燃尽精髓枯干身体。铁柱的女人仍在朝滚开的灶底填柴,却始终没向锅里填米。微弱的光,偶尔印出她的脸,那是一张在痛苦里磨砺的已经麻木的脸。对她的怜悯,大虎是油然而生的,可却说不清怜悯的原由。他不想继续在这压抑的几乎是煎熬的地方待久,盼望可以快点离开这里。

    “为二虎、三虎的婚事来求你说说媒。”大虎把烧鸡和烧酒放在桌上继而说到。

    “举手之牢,还带东西来。”铁柱的欣喜是由衷的,眼前的食物,已经使他彻底忘却了之前的苦恼,他用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眼睛里露着得意。

    “不能坏了老规矩嘛!”

    “论起保媒拉纤来,跟俺爹比起来,我差的太多呢。当年就没有他保不成的媒,提不成的亲。大半个庄河乡里,找他保媒的大有人在。轮到我,别说是庄河大半个乡里,就连靴子沟,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想起我。兄弟能进这个门,说明把我铁柱放在了心里头。当年俺爹能给你爹保下你娘,现在我就担保能给二虎、三虎都提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他的许愿和情感都很丰富,同样极易表露出来,对自己所有的誓言或承诺,他从没有想过怎样去实现,只是情境适合,便从不肯吝惜地表达出来。

    大虎从铁柱家走出来时,月光早已铺在泥土的路上,像一席银子的地毯。他轻轻地踏着步子,小心翼翼的仿佛银色的地毯是易碎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可他却并不自知,大虎只专注眼前的景色,这里的美好,是他熟悉且陌生的。蛙声、知了声,植物摩擦时的簌簌声,混杂在恬静的夏夜里,使他忽然觉得轻松自在了许多。

    铁柱的父亲赵铁嘴,是父亲张久富所说的,自家的另外一个恩人。他曾经奇迹般地为外乡人张久富聘下庄河首富孟大老爷的女儿,正是他的奇迹,才有后来的五个兄弟。虽然是上辈人的恩情,大虎仍心存感激,想到三十几年前,赵媒人肯硬着头皮,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手艺人提亲,这份朴实的恩德,就值得崇敬和回报。

    他要为兄弟们的婚事预备下厚礼,使他们在完满的婚姻里,安稳地继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用责任的羁绊,用婚姻的束缚,只要他们能够在靴子沟里坚守着旧生活,便是大虎最为殷切地希望。不怕他们会懒惰于农耕的生活,自己都会毫无怨言的挑起所有的担子。不只是二虎、三虎,就是四虎、五虎的将来,他也做好了同样地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