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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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十章】

    几声枪响,打破靴子沟的宁静,在历经了几个世代的沉默与祥和中,填充了硝烟的味道。受惊的麻雀成群地腾空而起,凝结成一团,如飞扬的黑灰一般,发出“扑腾扑腾”的凌乱声响。县保安团的**们习惯于行动前,放几个空枪以壮士气。他们自称在刀口上混日子早看透了生死,又常常靠枪声来提胆子壮声势。副队长手的里死死地掐着盒子炮,显然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站在众人当央,光秃的下巴上有剿匪时留下的疤痕。日光照射着他满是油腻的脸,散发粘腻的亮光。

    大虎走出老屋,手里握着一把编席子用的小朴刀,身上粘满了高粱秸秆的碎絮。他并不惊讶,二虎、三虎的事情,前几天进城时便已经知晓了。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事情的发展总是朝他所预期的最坏的方向发展,还常常超越他所能设想的范围。他以最平常人家生活为轨迹,代替兄弟们规划的人生路线,竟如此快速地宣告了破灭。他是如此的失落,那些虚渺的,无法预测的未来生活,为什么会如此的吸引力。他所有的猜测都在无法理解中,被全然否定了。虽然并不赞同,心里却没有对兄弟的恨,大虎心里揣着做哥哥的宽容,不需完全地理解,只要怀着信任。

    “来客了,孩他娘。”声音从大虎压抑的嗓音里传出来,仿佛山谷的回声,僵硬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别装蒜,我们来干什么,你不清楚吗?”

    副队长用眼睛扫视着院子的布局,最终确认无危险后,便大踏步走进院来。他坐青石条上,嘴巴里咬着烟袋,吞吐着烟雾。烟雾飘散起来,像神君的咒语,瞬间复苏了无精打采的队员们。他们的精神向来无法专注,只有遇见烟土或女色时才稍有些作用。这样的一群人,如何能保墒安民呢?在整日如游魂般的穿梭中,心里还要盘算着怎样盘剥百姓,比如怎样变法子提征税款、怎样设计圈套谋财,俨然是合法的土匪。

    大虎立在院落里,在无数双虎狼之眼的逼视下,那熟悉的场所变得即陌生又充满了惊悚。他觉得极不自然,略有些恐惧,双腿不自觉地微颤,在毫无温情的日光照耀下,他的头上沁出了汗水。他的胆怯完成符合一位忠厚朴实者的心境,因为不曾想过未来的生活里会有这样的起伏,便从来没有做过相似的设想或打算。他的那些居安思危的朴实想法,不过是围绕着饥饿、兵戈、贫穷、疾病,人世的变故,他同样敏感却不善于应变。

    这些罪恶的**们,开始在院落里肆无忌惮地活动。他们认定了大虎不过是一块“弱肉”,他的无力和软弱是助燃的微风,渐渐放纵了肆虐的火焰。可是不做微风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无从选择,也无力抗拒,想要固守在祖辈的土地上过着平凡律已的生活,如此渺小的愿望,原是易于得到,现在却又无法实现,转瞬即要失去。**们已经反客为主,在场院里四下张望和搜寻着,他们端着武器,冰冷漆黑的枪口始终握的很紧。虽然断定了处境的安全,他们却仍旧犹犹豫豫,却步不前。枪是他们壮胆的利器,若是失掉它,这些嚣张的魂魄立即会烟消云散。

    大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本以为牢不可催的家园,此时已经成了**们胜利的果实,被玩弄于鼓掌。所有的一切从真实到模糊,仿佛夏、冬季两季里的阳光,虽然相同,却一个是温暖的,而一个则是冰冷的。在他的心里,对二虎、三虎的做法没有半分怨恨,尤其目睹了**们的丑态,他的心里竟同样生出了正义感和豪侠气。这样的想法为他鼓足了一些勇气,胆怯消退了许多,目光开始变得灵活了。

    两声清脆的响动声,击破了危机四伏下紧张的沉默。水壶摔在地上的声响连同保安团的枪声,以相同的声波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在没有正义扶持下,手持武器的**们,灵魂随之一颤,险些脱壳。队长同样被自己的枪声吓了一跳,冒着青烟的枪口,对着四虎。

    “吓老子一跳。”发现四虎不过是个毛孩子,他们都深深地松了口气,然后不约而同的重新恢复了镇定。

    大虎弯下了腰来,粗壮的腰身即刻变的柔软如棉。他蹲在地上,捡拾碎片时,猛然间抬头,发现平日里仍当作孩子的四虎,似乎突然间长大了。大虎抬头向四虎仰视,阳光在四虎的脑后散发着灿烂的光辉。他联想到佛光,蕴含着无限慈悲与正义,照耀着光明的世界。

    四虎纹丝不动地站着,粗布鞋面上,落满土陶的破片,浸着湿辘辘的茶水。他面露坦然,嘴角充满了冷俊、自信、不懈,这是聪颖的青年才会有的神情,尤其经过正义的水处理,变得更加崇高和神圣了。下学以来,他和五虎便担负起农户的重担,尤其二哥、三哥失踪以来,土地里的活计,更是繁重了。他们换掉读书时长衫,穿上粗布短衣衫,仿佛两片碧玉包裹在麻布里。

    “一群吃人的走狗。”四虎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射出愤怒来,每个字都从他的牙根里吐出来,仿佛浸泡了仇恨。

    大虎站在了,已经变得陌生的四弟身旁,他的腰身像被风摇动的五谷的秸秆,不断地晃动祈求。“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大虎的道歉与乞求无异,用余光胆怯地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双脚明显在颤抖。他将身体挡在四虎与枪口之间,方才悄悄松了口气。

    “刚跑掉两个杀人犯,又冒出个不怕死的叼民。今天非叫你们尝尝苦头。”副队长怒不可揭,身后的**们各个横眉立目,仿佛在配合一场有意安排的演出。院落里瞬间布满了不详和杀机。

    “有种今天就毙了我,叫庄河的老百姓瞧瞧,张大帅统治下的东三省,尽是些什么样的人在鱼肉百姓。”四虎无畏地吼着,声音震动了院落,惊讶了无数代安详的村落,似乎唤醒了一些东西,只是无从寻觅和描述。

    副队长愣在原地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从未见识到,世上竟有人不会为枪口而胆怯。

    “老五带你四哥进屋。”大虎战战兢兢地朝五虎喊着,即刻转头向副队长解释到:“他刚下学,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

    “我觉得四哥做的对,是真英雄。”五虎义无反顾地靠在四虎身旁。他用怨恨的目光瞧大虎,目光的坚毅并不压于四虎。“大哥,你真没骨气。”

    “我真希望案子就是二哥、三哥做下的。为民除害,真是大英雄。”四虎微笑着,目光如闪电般注视着院中每个不速之客。年轻的心,向往纯粹的美好,于是断然否定所有,尤其人世上最平凡的情感也要决绝处置。

    “给我闭嘴。”大虎的巴撑狠狠地落在了四虎的脸上。他的头脑因为气愤而过度充血,险些摔倒在地。因年龄的关系,大虎有较为纯熟的性情,他沉稳的性格,总能兼顾所有。可是,在年轻人看来,这不过是是迂腐和胆小,很多时候是不可原谅的缺点。沉稳的性格,使他背负了做兄长的责任感,形成了甘愿委曲求全的遇事态度。

    “没囊没气”四虎乜斜着眼,冷冷地说到。

    大虎记得,老父亲操着浓浓的湖南乡音,经常庄重地教导着兄弟五个。“做人要有骨气,骨气是最低尊严和最后的精气神。”可是眼看两个兄弟,在如此真实地靠近死亡,他无法像四虎、五虎一样直取道义,而是趋从于命运,选择软弱和屈从。尊严在此时,略显轻微了。

    “你是懦夫。”四虎乜斜着眼说到。

    五虎轻扯四虎的衣襟阻止他。五虎看到大哥一向老气沉闷的脸上,因刚才的变故而尴尬无措,最后所剩的仅有悲哀。五虎的心顿时柔软了,他忽然觉得对待大哥的态度,有些不尽人情了。

    “大哥没有你们英雄,没错,我是个懦夫。”大虎沉吟了片刻,露出苦涩的微笑,走过俩兄弟身旁。他看到四虎的眼神依旧坚定,日光斜照,正义的光辉又一次映在他噙着泪水的眼。他什么也不恨,什么也不怨,什么也不惧怕。唯一可以解释泪水的是,他觉得两个兄弟长大了,这是骄傲和满意的泪。对,这是骄傲和满意的泪水,他为两个弟弟的正直骄傲,为两个弟弟的勇敢骄傲,为两个弟弟坚持尊严骄傲。

    大虑跪在地上,结实如铁的身子瘫软着,如泥一般。“求求各位饶了两个不懂事的兄弟吧!”他在地上叩头,泪水如雨夺框奔流,流过干涸的脸。他听见背后四虎鄙夷地说懦夫以及五虎无奈的叹息声响。

    大虎额头上的血水,流进眼里和泪水混作一团。天昏地转,眼目昏花,世界在扭曲和形变,大虎看见妖魔远去,摘走了自己的心肝,自己仿佛一具挺尸,在无能为力地暗自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