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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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十一章】

    县大牢一成不变的保留了晚清衙门的格局。只有门前新增设的持枪站岗的守卫和修缮并粉刷了油漆的木门,显示着与前朝的区别。朱红镏金的“庄河监狱”四个大字,由新县长亲自书写,监狱长亲手挂牌。新县长做过满清的书吏官,觉得前朝的东西不必完全舍弃,各个衙门前的匾额,显得威严庄重,震慑无端请愿闹事的刁民,更是作用非常。眼见了威武庄严的气派,心里已经壮大的胆子便会丧失大半,剩下的几分理直气壮,再用闷棍招架,便是天大的道理也都一扫而空了。

    四虎和五虎关在最里间的牢记里。太阳的光线,透过两个水碗大小的窗口照射进来,光柱好似一根可以持住的银光棒子,落在杂乱的杂草铺上,留下不规则的光圈。光圈是那样的夺目,尝试着走过每一处黑暗的角落,黑暗使它耀眼醒目,使它变成有形的个体。牢房里很阴湿,即便所有的孔洞都能透进光线,仍是于事无补,杯水车薪。县府厨房的下水,从牢房前的过道中流过带着酸臭味,并伴随着晾晒不尽的潮湿气。光柱在昏暗的牢房里游走,飞腾着的尘埃在光柱下曝光无疑。

    二十个闷棍是每个囚徒都必须接受的惩罚。无论罪过如何,即便偷盗一根火柴与杀人放火皆一视同仁。唯有先行送过礼的知趣人,倒是个例外。监牢的守卫们,恨不得把世上所有严酷的责罚都加进来,越是残忍便越容易有利可图。兄弟俩的麻布裤子,从里往外渗出了许多的浓血。囚徒们将地上的粘土抹在兄弟俩的伤口上,很久才将血止住。

    四虎含着笑问五虎是不是后悔了。五虎咬着牙关,忍着疼说:“不后悔。”四虎则嘿嘿地笑了。兄弟俩一起长大,五虎的性子四虎是再清楚不过的,凡是由五虎口中讲出来的,一定是他的真实想法。这点很像二虎,只是二虎性格更执拗,说起话来很少有变通。五虎从不说假话,有的时候硬逼迫无法作答时,他便坚持只字不提。

    四虎叹息说:“想不到大哥竟是个软骨头。”

    五虎陷入回忆里,这天所发生的一幕幕都清晰地映在眼前,且有选择地标注了回忆的重点。阳光、空气、人的表情、每一段话语都在他脑海里快速闪现,并重新出现,仿佛戏曲的场景一般。他记忆的主角是大虎,每个场景都为他敏捷地做着变化,他的表情和动作了当而直接,又分明蕴藉了更加复杂的情感。五虎思索着,总是觉得自己的情感是缺乏机敏的,在与机警且善于决断的四虎比起来,他即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自卑,又为自己的决然无情而怅然。

    兄弟俩走在各自的思绪里,思想的自由使他们冲出牢笼飞回了靴子沟。月光悄悄地从窗口里爬进来,窥视着封闭而昏暗的了禁锢了自由的地狱。月光散在杂草堆上,外面拥有寂寞的夜,显示了天地的安详和万物沉静。

    四虎将茅草盖在五虎身上,趁借着月光他端详着五虎,一幅健壮的腰身,一张清晰深刻的脸庞。他们是最接近的手足兄弟,又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他端详着五虎,同时似乎也在端详着自己。思索使他无法入睡,自由的束缚正在增添他的仇恨,尤其在认识到青春的美好后,这仇恨便越加深刻了。他是个机警又善于决断的人,对待大部分事物,他总能快速做出反应,且认准后便是唯一的论断。对于大哥的论断,他甚至没有想过要去回忆今天发生的所有场景,而只是靠一时武断的结论,做出永久的定论,并不断积郁内心的愤恨。他是个不善于用细腻情感思索问题的人,显的正直且冷漠。他不懂得在回忆里可以体悟到一些升华后的情感,而是专注于硬且冷的道理,并以此为人生的圭臬。

    “睡了?”监牢最黑暗深邃的角落里,传来外乡人试探的询问声。声音很轻柔,似乎每一个字都要泄掉腹中所剩无几的气息。

    “嗯。”四虎无心搭话,简单地回应。

    “想家了吗?”声音继续传递过来,只有在如此寂静的夜里才能讲听的清楚明白。

    “家里再好,我也不会再踏进去一步了。”想起大虎,四虎又暗暗发誓,于在与陌生人的交谈里,便毫无顾及地说了出来。

    “这个国家,有太多的人民无家可归了!”外乡客意味常长地说完,然后连同他的声音继续隐遁在黑暗里。

    “国家”、“人民”,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四虎却从不曾对它们做过认真的思考。他的思想和眼界,长期局限在生活的土地上。外乡人的话,敲响了通向广阔未来的大门,使他的认识出现了许多好奇和想望。

    清脆的锣响惊醒了囚犯,划开了清晨的宁静。

    “戴眼镜穿长衫的过来,今天县长老爷点名要提审你。妈的,这么早,我还没醒觉呢?”狱卒表情冷漠,指着穿长衫的囚犯,继续吼叫着,“他妈的,快着点。”

    四虎认得那位穿长衫戴黑眼镜的人,正是昨晚的外乡客。他的蜡黄且尖瘦的脸上布满了疲劳和愁容,目光却坚毅表情凝重,浑身的血痕已经说明了他所遭受的磨难。

    “您慢走!”四虎为陌生人感到不安,于是说了句告别的话。

    外乡人微微一笑,十分从容和坦然。笑容加重了四虎的好奇,他见惯了听审时的囚犯们的哭嚎,而面露微笑的却只有他一个。

    “你穿的倒像文化人,只是干起事来半天也不出个憋屁。县长大人今天提审,识相的痛快交代,免了咱们兄弟过堂时再举闷棍揍你。”狱卒的嘴里总能轻易冒出许多刻薄冷酷的话,在阴暗的背景里生活,心绪难免受其感染,变得冷漠和尖酸。

    狱卒用枪拖,砸在外乡客的腰上,发出钝器的击打声,每个人都听的清楚。痛苦在外乡客脸上凝结,他几次试着舒展,最终也没如愿,痛苦已经潜的太深了。外乡人微微挪动着步子,身体每动一下,都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其余的囚徒们漠视地看着一切,仿佛同眼前正在发生的事,隔了一个世界。他们之中多数是有着悲苦生活经历的贫民百姓,从朴实忠厚瞬间滑落为狡猾奸诈,使他们完全错乱了对自己的认识。黑与白的颠倒,已经不完全为真理所定义,却被一股暗流为所欲为地左右。挣扎,是遭遇不公时本能的反抗,然而他们当中,却有太多的人连起码的挣扎,或是含冤叫屈都不曾有过。几世、几代、几千年里,如此类似的情境在不断的复制发生,层出不穷。

    外乡人走了,囚牢里变的死寂一般,囚徒们埋着头,不知思索些什么。提审、审判,一系列使人恐惧紧张的措词,已经不能引发他们的触动。听天由命吧,哀叹的声音在他们心里响起,成为唯一用作自我安慰的话。

    “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四虎咬着牙关狠狠地说。

    过了许久,狱卒带回了体无完肤的外乡人,他已经瘫软的如一团肉泥,被狱卒狠狠地摔在地上,失去了包括疼痛在内的所有感觉。

    外乡人青紫的嘴唇紧闭,偶尔出发轻微的颤抖,似乎要说些什么。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晰了,似乎已经深陷弥留之际,身体间歇地抖动着,却不是由于寒冷,而是被更深层的痛苦所折磨。他无力的微微跳动的脉搏,使囚徒们断言,死亡只在朝夕之间。血从腿根流出来,把整条长衫染成了深红色。四虎瞧见在外乡人的腿根,裂着一条口子,好像吐血的硕大嘴唇。

    “血止不住,挺不过一个时辰。”冷漠的囚徒不再无动于衷了,他们围过来,开始七嘴八舌的说自己的想法。外乡人遭受的惨烈的酷刑,使他们确信今天能得到暂时的安宁。这位县长老爷的真实面目,他们之中没人见过,可是对县长老爷的某些性情却十分的了解。若是在一个罪犯身上下了功夫,仿佛耗尽一整天的精力,绝不会再继续提审别人。在短暂的无忧中,囚徒们重拾了常人的热情和善良,也焕发了一丝生机。可是,仅在几个时辰之后的明天,他们便又要落入旧的轮回里,而这轮回的无法超脱却是漫延在无边的黑暗里的。

    “没有家什,怎么止血?”一个囚徒茫然地自语到。他的话在所有热心人的身上浇了冰水,他们又重新意识到自己是丧失自由的,沮丧的情绪漫延开来。这时日光开始慢慢消沉下来,监狱里看不到夕阳与地平线的距离,只能无可奈何地等着。

    “不管怎样,总得试试。”四虎说着,脱下外衣,同五虎合力使撕裂开的伤口聚合起来,用撕碎的破布条,包扎了伤口。血流渐小直到彻底的停止时,兄弟俩才完全地放下心来。他们一夜未眠,守着挣扎在生与死边缘的外乡客。次日天明,阳光照在了外乡客的脸上,也落在他微微起伏均匀的胸脯上时,他们才彻底地安心。四虎把起他的胳膊,感受微弱却规律的脉搏,冲着五虎会心的笑了。兄弟俩灰黑的脸上满是灰尘泥垢,头发杂乱枯黄仿佛满地铺洒的枯草一般。他们轻轻地舒了口气,说了声:“上苍保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县长即没有提审外乡客,也没有提审其他的犯人,牢房里变得安静异常。非但没有狱卒张牙舞爪的吼叫,所有狱卒竟变的异常和气。外乡客在无人打扰的阴暗环境里,一天天的好起来。他先是有了简单的意识,继而身体能够缓慢地活动,直到可以坐起来,从容的与人聊天。一场死里逃生的变故,外乡人变得开朗了许多。

    外乡客很健谈,总是用感激语调与四虎、五虎聊天,显得十分自然融洽。兄弟俩继而发现,健谈的外乡客的不同处,在于他所讲叙的事绝大多数都是发生在小城以外的。而且这些听上去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大多发生在不久之前。每一件事,他都会阐发自己的想法,并陈述自己的设想。

    他讲民国成立、清帝退位、五四爱国运动时,激情澎湃。讲袁世凯恢复帝制、张勋复辟时,义愤填膺。讲鸦片战争、讲到签订数个不平等条约时无限感慨。兄弟俩,像两个听故事的幼童,津津有味地听着。不但故事本身连同外乡客的思想,深深传递进他们的心里。他们开始感叹自己的无知与渺小,对外界的渴望和好奇,快速地涌进了脑海里。思想的遨游,在兄弟俩的脑海中,第一次极飞速地膨胀。他们想到长江、黄河,想到山海关内的世界,多少美好地域他们甚至都不曾想过。又想到一直生活着的东北三省,自己都不曾全然了解时,他们因自己短识而心生的自卑感,空前压抑在兄弟俩的心头。当外乡人讲到日本人是怎样通过花园口登陆,又如何与清政府签订不平等条件时,使兄弟俩惊叹地发现,他们并非只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就是家乡的历史所了解的也十分有限。他们认真地听着,怀着学生般的虚心与虔诚。

    时间流逝,他们住在阴冷昏暗的牢房里足有半年的光景。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们依旧没有自由,在奇怪的宁静气氛里挨着日子。可更加不解的是,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增加那怕一个新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