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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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十二章】

    城里县衙门前仅有的官道,是前清时候恭迎当朝一品大员回乡祭祖时修缮过的。大约有四五里的距离,铺着整齐的白色条石。为了防止缝隙处会颠簸马车,专门聘请了有名的瓦厂工匠,铺就的可谓天衣无缝。自大清亡国,张大帅主政奉天府,许大头补任县长后,这条官道便慢慢在沉寂中老去。白条石年久失修经雨水浸泡,早已失去往日神采,仿佛光彩亮丽的少年,在岁月的摧残里成了邋遢年迈的老者。县衙的房舍略经几次修缮,仍不改当年的样子,只是其中再也没有留着长辫子大清臣民。门前“奉天庄河县”溜金的大字,同样出自许大头,字形倒也端正,只是缺乏英气倒略有几个匪气。

    许大头的祖上是庄河城有名的财主,当时城中的土地十之四五都握在这个家族的手中。父辈与数任县太爷交好,每次有新官到上任,许家人就会带领着乡绅富户前去结交拜访。许大头的父亲与衙门里的小吏也十分的交好,不论职位高低,皆用心经营。如此一来,在城中许家可谓手眼通天,既是地主,又做起倒买倒卖的勾当。许老爷子的头脑里,装满了商人的狡诈和机谋,最善于在城里煽动物资匮乏的紧张情绪,其实自家的库里早已经囤满,只待物价上扬,狠狠攒上一笔。

    年轻时许大头一心读圣贤之书,考取个功名,为家门再添几分荣耀。万料想不到,刚刚取了秀才,朝廷突然降旨取消了科举制度。对许大头而言这无异于是晴天霹雳,一盆燃烧正旺的烈火,被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浇成了黑黢黢的木炭。受此打击的大有人在,而许大头则很快从中醒悟过来,凭自家的权势在县衙里谋了书吏的差事,后升为师爷。后来大清亡国,衙门名不复存在,他靠着自家豢养的卫队,自行砍掉了县太爷的脑袋,宣布庄河城脱离大清统治。直到张大帅成立奉天军政府,他亲自跑去奉天,请回一个大帅签发的任命书。从此名正言顺地做起了父母官。

    他对满清既有留恋处,又存有愤恨,对奉天府则满怀知遇之恩。这些年来,山高皇帝远,奉天府忙于进攻关内,对庄河城的治理根本无暇过问。许大头便做起了土皇帝。许大头的精明处在于懂得知彼知已的道理。他明白自己在整个华夏时局的大棋局中连一颗小卒都算不上。于是,他在奉天府里收买了内线,又拼命结交权贵,连大帅府的使丫头也谋尽心机地巴结,稍有风吹草动,他总会提前知晓,并恰当地对时局做出判断。

    最近几年,张大帅一直向关向进军,且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接连大捷的情势下,最需要堤防的正是敌人在背后捣乱。于是大帅府里传出命令,要求各个地方政府,严格盘查可能从关内渗透进来的敌方间谍。盖有奉天军政府大印的文件,放在许大头的书桌前,他焚香叩头,三跪九拜之后,方才认真地拜读。

    对当前的形势许大头自然有几分了解,派去关内和奉天的探子也数次送回有关革命的消息。他十分厌倦打仗,更加讨厌那些革命党人。虽然自己得了革命的好处,可他仍是不满意,对不可复得的功名的想望,加重了内心的懊恼。对待革命仿佛意外在路上捡了块金子,却丧失了最初的诉求,隐约间对金子也有了些不懈。他在心里并不赞成革命党人,十分疑问他们为了所谓的信仰竟能免将命都丢弃了不要。这些连生命都不在乎的人,总使他恐惧,使他联想到流血和野蛮,或是与自己天生的敌对,他害怕革命党人,有一天会革了自己的命。

    庄河城小人稀,使用着地域特色浓重的语调,外乡人极容易被辨别出来。关内的生意人,是外乡客的主要构成,再者就是奉天的公差,奉天口音与关内口音也是极易辨别的,所以只要开口讲话关内人总是显眼的。许大头的保安团,除了维护这治安,主要职责便是监视外乡客。他深知那些不要命的革命党人,多数是从关内混进庄河,而地道的庄河人除了老婆、孩子、热坑头,那里会想世上还有“革命”二字呢?

    许大头研究过历史,被古时的愚民政策所折服,深信愚民之法为治世的良方。那些革命党人便是受过太多的新式教育,读过太多新式书本的人,学业有成后反倒要来革前辈的命。所以对乡绅几次申请建立新式学堂的请求,都被许大头次拒绝了。奉天府忙于进军关内,更是无暇过问。他后来象征性设立几所初级中学,授课教师却仍是前清的秀才、举人,教授的课程也多是些不中不洋的杂本。教师们受过八股文的熏陶,既不懂新式学科内容,又担心技艺不佳,会遭到学生的耻笑,只得端出最擅长的本事来。

    世上总有些人喜欢明知故犯,带着故意挑衅的意味。半年前,一位姓郭的教书先生,在西城租一所大院,设下学堂专授新式知识。科目有数学、国文、物化、地理等等,连敏感的国事也偶尔会教授。许大头便以身份不明,枉议国事,查封了学堂,逮捕了郭先生。

    对待郭先生的审讯,许大头像对待吃饭、睡觉一般,即有规律又从不落下,却没想到这样一个文弱的书生,竟奈住了百般的折磨,从没有吐露丝毫。然而许大头已经认定的事,即使他不肯承认,也是枉然。折磨不过是许大头缓解心中对革命党人的怒气罢了。对于革命党、或是关内国民党派来的特务,他并非真正的不了解。自己人单势薄,若当真苦恼了他们,同样得不到好果子。他将情况上报奉天大帅府,只为请赏。帅府回信,要他提供郭先生是国民党特务的画押文书,文件上赫然印着少帅张学良的大印。

    许大头立即提审郭先生,动了大刑,趁着郭先生昏死过去,得了画押的文书。可是就在准备将伪造的画押文书上呈大帅府时,竟得到了张大帅专列在皇姑屯被日本人袭击,大帅生死未卜,少帅暂行大帅职权。许大头惊了一身冷汗,他隐约地感觉到,一场巨变即将来临,却不知道像自己这样渺小的风中尘埃,又该如何落定。

    1928年6月之后,往来奉天的探子,每日都会带来奉天的消息。张大帅被炸死,少帅接任东三省保安司令,少帅正同关内的国民党谈判。消息每天都会快速及时的传到庄河城来,传进正暗自为自己的将来担忧的许大头的耳朵里。他即祈求和平,又害怕合并,他为自己这段时间里没有正确判断局势而懊悔不已。现在无形当中得罪了可能成为未来主子的国民党。先前惩办的国民党间谍,都是由他亲自监斩的。他万般恐惧,像受了惊吓的老狐狸,每天只要听到有关各谈判取得进展的消息,都会惊出一身冷汗。恐惧、担心、对未来的极度不确认,始终伴随着作恶多端的县长老爷。他决定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挽回些败局。

    许大头命令保安团,在没有他的命令,不准逮捕任何人,对监狱里的犯人也要善待,除了改善伙食,不准提审外,还放松了对犯人的管束。在局势变换的岔口,转变的及时妥善和恰到好处,正是保全许大头性命的法宝。这样做,一者向监狱里的国民党人示好。二来,即便和谈不成功,也不至于得罪奉天政府,可谓一石二鸟。他还派出县衙的西洋医生,给那位极有可能是革命党的郭先生看病,用了城里紧俏的阿斯匹林。虽然治好了郭先生的伤,却始终不放他出牢狱。正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现在的自己正在圈养一头肥猪,只待局势明朗,这头肥猪就会带给自己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