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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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十四章】

    “来到贵县实在是有事相求啊!”王延祖轻轻地叹息一声,似乎要把积郁于心的烦闷一吐为快。

    “岂敢,岂敢。”许大头诚惶诚恐地说到,他的目光则紧盯着王延祖的脸。一张沉着的脸上,透着深邃,使人捉摸不透。即便是许大头这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也很难准确地拿捏。这样的神秘莫测,加重了许大头对五延祖的敬畏感。

    “您尽管吩咐就是了。”在王延祖的叹息声里,许大头似乎听到了一声惊雷,使他产生无数坯的遐想。他的额头潮湿了,眼神也变的摇摆错乱,语气里的颤抖使当场每一个人看在眼里。

    “说来话长呀!”王延祖拉长了声调,脸上现出冷峻的笑,继续说到:“先前有位姓郭的副官,怪我当年一时气盛,说了句不中听的话,他便负气出走。后来听说流落到了庄河,以教书育人为营生。当时我们互为敌对,总想找寻他却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我们成了一家人,特意向少帅申请,来见一见郭副官叙一叙旧情。”

    “之前与郭副官之间,有些误会,还险些伤害他。现在郭先生就在舍下静养,知道您光临,郭先生本想来迎接,恐怕引发他的旧疾,我便阻挡着没答应。”许大头的额头上,大串的汗珠滚动下来,仿佛是惊慌的魂魄在逃离肉体。

    郭先生朝着王延祖微微点了点头,极自然地站在了王延祖身后。他半年时间里所受的伤,已经基本痊愈。最近的两个月,在许大头的府中,他受到百般殷勤地照顾,加速了身体的复原。他的脸颊开始饱满红润起来,穿着的新长衫,显得身材重新魁梧起来,瞳孔里散发着明快的光泽,脸上虽然仍能浮现出淡淡的病容,却散发着从容和自信。

    “多谢许县的悉心关照。”郭先生的带上带着平和的笑容说到,仿佛在感谢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恩人。

    “惭愧、惭愧,先前的误会,郭先生还请见谅。”许大头涨红了脸,满怀愧疚地说到,眼睛却专注地看着王延祖,直到那张脸上并没有显露异样的神情,才稍稍安下心来。

    “当年郭先生和我一起参加辛亥革命,受过中山先生和蒋先生的接见,可谓是老革命。”王延祖突然转头问郭介礼:“介礼,这些日子过的可好?”

    王延祖不经意的问话,使许大头刚刚舒缓的心,即刻又悬了起来。然而郭介礼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仿佛脑海里从不曾有过那段痛苦的回忆。

    四虎兄弟俩想不到,他们重获的自由,竟然与这个国家局势的巨变有如此紧密的关联。他们仿佛是龙卷风吹起的一粒尘埃,说不定被吹到那里,最后又落在那里。

    这一刻,他们从牢狱中幸运的逃脱,呼吸着清甜的空气,沐浴在冬日的日光里,即将重回旧的生活或迎来新的未来。人生的无奈,在于对未来变数的不可预知,在于对生活、社会变故的无法抗拒。卑微的人,在无力抗争的世界里挣扎,除了随波逐浪,又能怎样呢?

    在郭介礼被请出牢房的日子里,牢房里的一切仍显得很平静如常,可是在突然间缺失了一位哺育心灵空虚的人物时,生活即刻就变得乏味了。时间漫无边际的延伸反复,使无聊感和茫然感加剧。自由的限制又使得心灵的烦躁无限的被动扩张,直至吞没所有回忆,吞噬所有梦想和希望。在那段时间里,四虎和五虎消瘦了,脸颊沉陷,露出清晰的颧骨,暗淡无光的脸,沉默里夹杂着一股死寂。看不到生的希望,比看到死亡就在眼前更加使人煎熬和苦闷。

    早已经等候在牢房门前的郭介礼,脸上露着胜利者的沉着与微笑。他的脸上充实了自信,与牢里垂死挣扎险些殒命的囚徒有着最根本的区别。从郭介礼神态的变化里,四虎兄弟知道,他们的自由同他有着直接的关联。他们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一切都倒置了本来的模样,有一股强大的力可以覆雨翻云。这股强大力的真实模样,很少有人可以描绘的清晰透彻,只约略知道它是禀性暴虐的野兽,是亦善亦恶的无常小人。

    “两位小兄弟,你们自由了。”郭介礼兴冲冲地说到,自由的可贵他在不久之前刚刚品尝过,现在说讲起来仍充满着十分甜美的想望。

    是呀,自由是多么的可贵!兄弟俩在心里发出同样的感慨。自由的气息,从身体每一个细胞的孔隙流进血液里,使血液加速了流淌,使头脑里充斥了开阔和明亮。拥有了自由,眼前的每一处平凡的景致,都能使心灵为之触动而顿生怜爱。从前因失掉自由而心生寂寞的哀怨,此时却加速了获得自由后的快意。

    现在已是暮春时节,温柔快意的春风自由地吹抚着,仍在不懈地招唤那些不肯醒来的生灵。阳光里充满了和煦的暖意,畅快地照耀着。四虎感到周身每一处关节,都像刚刚被浸泡过一般,充满了活动的自由,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在一段酣睡中醒过来,舒适而惬意。五虎的眼里泛起了激动的泪花,回首身后的牢狱,他长久的沉默了。

    郭介礼牵着兄弟俩的手,送出了庄河城。

    “难道你们甘心一生平庸无为吗?”郭介礼意味深长地说到,也将自己带进了回忆里。

    “谁愿意碌碌一生呢?”四虎说着,目光便落在了五虎的脸上,那张同样渴望和不甘平庸人生的稚嫩的脸上,露出坚毅表情。

    “是要有理想,最不该的就是自甘碌碌无为过平生。”郭介礼赞许地拍了拍四虎的肩头,然后继续说到,“明天我和王主任回南京,如果愿意,来南京找我。”兄弟俩在郭介礼允诺下,激发出许多关于未来的设想,带着这些想法他们回到靴子沟,回到了旧的生活里。然而心的活泛,就像枯木的根系,虽然经历过漫长严冬的枯萎,始终是要醒来的。

    王思燕和小菊子年纪相仿,且一见如顾,时常坐在一处各自倾述少女的情怀,多是些琐事愁肠无关痛痒,说起来漫无边际又总是喜忧参半。

    王延祖在战火纷飞中老来得女,喜欢的不得了,对王思燕从小娇惯,只要女儿提出的要求无一不从。两个在国民政府担任要职的哥哥,对性情娇惯的妹妹同样是言听计从,从不拒绝。

    小菊子则不同,名字是已经死了十多年的娘亲取的,其中毫无含义,无非顺嘴一说而已,且一个女孩子,称谓的优劣更加没有讲究。小菊子出生后,她的母亲便再也没有生育。盼子心切的许大头,顺理成章地续了小妾。小妾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被许大头视若明珠一般疼爱。小菊子娘自然不服气,论起先来后到,也该是自己占上风。几次交涉后却败下阵来,落得郁郁而终。母亲死后,二房便把一切愤恨撒在小菊子身上,对她终日的打骂责难。然而小妾同样是福薄命软,小儿子仍在襁褓时,忽然得了重症,便一命呜呼了。勘察的郎中说是中毒。许大头便顺理成章地怀疑到小菊子身上,毒打烤问几次,小菊子死也不肯承认,最后只得作罢。想来小菊子小小的年纪涉世不深,恐怕连什么是毒药尚且不知,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许大头又迎娶了汤姓女人为妻。小菊子一改从前的倔强,不知在那里学来了察言观色的手段,哄的后妈万分高兴,同小菊子做起了朋友来。小菊子在家里地位比之从前得到了天翻地覆的改观。于是才会有同王思燕这样的贵宾,交朋友的机会。

    小菊子像个欢快的精灵,喜欢言笑,又善于观察甚微,每个动作、语言都做的恰到好处。她懂得王思燕这样的大家闺秀,都有娇生惯养的习惯,最喜欢听一些天真奉承的假话。小菊子一口地道的庄河口音,听的王思燕时而似懂时而非懂,惹得笑话满天。

    王思燕即将离开庄河的前一天,小菊子求她带上自己,说想去读书,像王思燕一样做一个独立的有气质有涵养的女人。她话里话外即透着对王思燕的推崇和对自己的贬低,恰恰迎合了王思燕的喜好。

    王思燕满口同意,她同样渴望身边能有一位懂得自己心事的女友。何况小菊子的请求于对于自己来说,无异于囊中取物一样的简单。虚荣感涌动在王思燕的心头,她在帮助别人时所获得的快乐其实并不真挚,这不过是用命运的不公,做快乐的筹码。

    小菊子多想快些离开这个家,在这个没有亲情的家庭里,除了姓氏再也找不出与自己有丝毫的联系。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在家族的漩涡里消亡。到那时恐怕再不会有人真心疼自己,与其等死还不如到外面的世界寻找自己的新生活,新出路。这样的想法,她是在反复地审视了母亲可悲的结局后惊觉的。不论年纪大小,每一次痛苦的人生经历都会使人生的阅历呈几何状成长。

    小菊子坐在车里,回首远去的庄河城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还有汤姓后妈痛哭的一塌糊涂的脸,心里的不舍在一瞬间形成,又在瞬间又消失殆尽。身旁王思燕紧握的手,和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应该做出一个女孩子在离家远行前恋恋不舍的神态。她努力地挤出一点泪水,顺着淡黑色的脸上淌落下来,打在王思燕白嫩如棉的手背上。泪水是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远比离家的悲哀多出许多。王思燕被这场景感动,朝着窗外流出两行感动的泪。从未有过这样经历的她,此刻想到的只是父亲兄长对自己无尽纵容的爱。年纪的增长,使她渐渐明白了父亲兄长的溺爱是多么珍贵的。即使是再任性和骄纵的人,也有一颗敏灵感性的心肠。

    小菊子的眼睛里噙着泪,宽厚泛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端庄平整的脸上严肃且宁静。在朝着未知的前行的路上,思绪在萦绕,点滴的思想转变,都在无时不刻地刺痛她的神经。

    他们一行,在奉天做短暂停留,然后直抵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