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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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十五章】

    大虎拗不过俩兄弟,最终同意他们随郭介礼入关的想法。兄弟俩急不可奈地度过了春节,曾经对节日迫切,变作了厌烦。初三的清早,他们乘上去往盖州的马,在那里将搭火车到锦州城,继而再经过数次换乘直抵目的地南京。大虎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给了俩兄弟,嘴里叨念着:“穷家富路。”

    四虎仍是沉默着不肯对大虎讲话,在心里暗自发誓,永远不解于与懦夫讲话。大虎没有丝毫的怨言,他一如既往地替兄弟俩操持着。年前时候,大虎便托罗良海购买了车票,又将关内的详情仔细地打听详实。“现在,全国已尽数归顺国民政府喽。”老地主吐着轻松的口气,把关内的情况,向大虎一五一十说的清清楚楚。既然,关内军阀争斗已经停歇了,大虎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们是正要独立觅食的小兽,被外面世界的想望深深地吸引着,即便外面的世界仍旧硝烟弥漫,他们也会义无反顾踏上行程。

    光阴仿佛是流淌着的歇马山泉,时而滴答如轻敲罄钟,时而舒缓如微风拂面。1933年岁末,北风刮散了炊烟,带着骁勇者的怒吼,流窜在村落的每一处角落。北风窜进韭菜沟与太阳沟之间的峡谷,便成了数十张怨妇哀号的嘴。日光明净,却不流淌暖流。河间的冰层上落满灰尘,尘土在漫扬落定后,不幸落在冰冷的世界里,从此再也无法逃脱。野兽的脚印落在积雪上,成了猎人寻觅猎物,设置陷阱的根据。

    一大清早,几声清脆的枪声,突然间打破了靴子沟的沉默与宁静。受惊的鸟雀乱作一团,扑腾着犹如失了头脑的苍蝇。北风遒劲,将枪声和裹胁其中的杀气,吹到韭菜沟的山尽头。山林里哗哗作响,是那些猎物听到熟悉的枪声后,惊的四下乱窜。

    披着锻袄的老地主,一张脸仿佛生了白蘑菇的老树皮,曾经梳理光顺的头发,此刻被风刮的凌乱不堪。褶皱的脸上,烙着手抓过的痕迹,血滴从皮肉里渗出来,像西瓜的汤水淌在了白面馒头上。他气喘嘘嘘地朝着韭菜沟方向奔跑,手里握着一把杀气腾腾的东洋刀。刀刃上还悬着血,血腥袭人。他脚步蹒跚,显然脚上受了伤,每一次吃力的前行,都在痛刺着伤口。可是,又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在支持他,即便疼痛也完全可以克服。

    “狗日的刘老五。”老地主喘着粗气喊着,声调提的很高,却底气不足。

    “老不死的,再敢往前上一步,管叫你和那两个没得好死的儿子一样。”刘老五满身鲜血,眼球痛红,游离的目光里显出杀机像个中邪的妇人。“可惜没叫你断子绝孙。”刘老五恶狠狠地叹息一声。

    “刘老五,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老地主的周身都在颤抖,连同颤抖的嘴唇,嘴里吐出的每句话都有明显的顿挫,每一个字里都吐着血和恨。“不共戴天”老地主吐着长长的白气,声音里充满了悲戚和叹息。他挥动东洋刀,血从刀刃流下,流进他紧握着的手上,滴在土地。

    刘老五举枪朝着老地主射去,枪声不再清脆,而是焦急和迷乱的。老地主扑倒在地上,东洋刀掉在一旁,等他再爬起来时,刘老五父子三人早已经消失在韭菜沟的密林之中,不见踪迹。只有受了伤的锁柱,流下的血印,指引着逃走的方向。老地主不敢继续追赶,他很清楚,凭自己的年纪和体力,不仅无法达成目的,即使是侥幸追到,结局也是自己吃亏。他轻轻地拾起东洋刀,悲愤、颓唐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闪动着冷峻杀气的东洋刀,是庄河县公署的自治指导委员,日本人喜多章一亲手赠送罗良海的。不知它到底取了多少个满洲帝国所谓匪类的性命,而此刻只能无奈的垂下它的头。此刻即使是再过血腥的兵刃,落在心灰意冷者的手里,也只能显淡无光。他用衣角拭去刀刃里残留的血液,朝着北风吹来的地方吐了一口唾沫,低头朝家里走去。在不幸的生活临门造访时,他甚至希望能永远不走进家门,如此一来所有的变故也许就不曾发生过。心性刚强的人,从不肯用自欺其人作为自我安慰的借口,除非他的心已死,那颗刚强的心性已经破碎。老地主将进村口时,清楚地听到儿媳们撕心裂肺的哀鸣声,和几个孙辈们因恐怖不知所措的嚎叫声。他意识到,一切的悲哀和不幸都是真实的,他无法逃脱。悲痛与不情愿去接受现实的心理,往往逼着人去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即使血腥、残酷、生死离别。

    自去年9.18事变的消息传到老地主的耳朵里,他就敏锐地嗅到了异样的味道。“时局的变化与穷苦的百姓之间干系不大,换成谁来做主子,依旧是熬日子。”老地主这样想着,他根深蒂固的将自己与穷苦的百姓分离开。“可对自己来说,找对了东家,利弊得失会在一瞬间调换位置。”

    终于东北军撤出东北,日本人占领东北全境,满洲国建立。老地主以为凭着自己尚未彻底剪掉的长辫子,一定能博得满洲国的欢心。然而万没料到,新任县衙长官竟是留着短发的,且俨然是一派西洋装束。先前老地主恨透了洋人,无论是东洋或西洋,在他心里尚隐约闪现着国仇家恨的情感。然而,世道在变换,飘摇的国度在沦丧,只有人世的悲苦似乎成了亘古不移的真理,永远地留存。县长许大头逃出庄河城,随着南逃入关的东北军归顺了国民政府。满洲国委任的新县长张昆屁股尚未坐稳,便被一群留寇攻占了县署,砍了脑袋。一时人心晃晃,没有人敢再来庄河任职。

    张县长横死足有半年,又来了新县长王佐才。他早前在张大帅手下为官,9.18亲见东北军大势已去,便顺势投降了日本人。后世不忘前世之失,王佐才最担忧的是步了前任后尘,匪患成为他任上的第一要务。日本人忙着侵略中国,驻防军队本来就很少,更别提小小的庄河城。自治指导委员,参事官,日本人喜多章一、佐藤久吉,便拿出日本军部的策略,以华治华。他们要王佐才笼络地方上有实力的队伍,通过挑唆制造矛盾,要他们狗咬狗,最终坐收渔人之力。王佐才深悟其道,不敢有丝毫无的违背。

    接到大红的请帖,老地主本想一口回绝,他除了厌烦东洋人,更加厌烦旋转东洋人身边的中国人。感知了形势的不妙,老地主又一次组建了保安团并加紧训练,还特地从奉天府请来讲武堂的讲师。老地主的心里又重拾了胆量,野心由此而不断膨胀,年迈苍老的身躯,又嗅到年轻人的激情。去年,悍匪许护国带队伍包抄县公署,也只不过三十人,现在老地主的手里,远不止这个数目,而且一色的日式武装,都是高价从东北军的散兵处购买的。对于县府的邀请,老地主自然有些不懈。

    可大儿子罗有德并不赞同。“民再强,斗不过府衙,匪再强,也斗不过军队。咱们再强,还能有东北军强!小日本子都要打到关内了。”他振振有词地说到,每句都仿佛同一朝向连续吹来的劲风,越发触动了老地主。

    老地主心里为儿子的见地心存几分窃喜,对三个儿子失望透顶的老地主,头一次尝到欣慰的感觉。可一切都不过是假象,罗有德得了县衙的好处,这翻话,下正是王佐才亲自教授的。

    而事实上狡猾的老地主久经世故,精于为自身利益做打算的人,又怎么会分不清得失利弊呢?他虽知道当汉奸的是可耻的,却更不愿意自己的利益受损,或是落的一无所有家破人亡。在个人现实利益的得失前,他不必深思熟虑,便轻而易举地做出选择,投靠目前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即便国破家亡,过上了亡国奴的日子,他也不想利益受到半点损失,也要在亡国的环境里充分享受自己的特权。更何况日本人已经站在了中国的土地上,连国民党和东北军都在不抵抗的号令下,丢下国土和百姓,想到这些他心里便坦然了许多。

    县公署里布置一新,人生里第一次以上宾身份走进县公署的罗良海,满面的春风,带着做作的和蔼微笑。新置的文明棍,握在苍老的手里,故意摆出一幅道德老先生的神情。王县长和日本人喜多章一迎出大门,紧握老主的手,满面的热情亲切。王佐才的一双鼠眼里,有虚伪的谦卑和坦诚,他抓住老地主的手,虚寒问暖。在他胸前还戴着三面勋章,是临行前皇帝亲授,只在隆重的场合才会挂出来亮相,显摆自己的荣耀,岂不知即便在日本人的铁蹄下,仍旧有绝大多数的人,都在以此为耻,是对国家、民族的耻辱。在这样一个动乱的国度里,临时拼凑出来的国家,最简单的奖励办法就是颁发无数个此类毫无意义的勋章。罗良海仔细地辨别新县长,他偏分着的头发油光滑亮,仿佛曾浸泡在猪油瓶中。宽厚向前凸起的嘴唇,使他联想到偏口鱼嘴的形状。他觉得很可笑,心里又为自己的大不敬而惶恐不安。

    身着戎妆的日本人,热情的招呼着老地主,使他受宠若惊。老地主搞不清激动的心情究竟因何而起,仿佛老仆人重见久别的主人,流浪者得以重回主人温暖的家。他心想,“北京城烧杀抢掠的东洋鬼子难不成是人编排的,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看来都不过是耸人听闻罢了。日本人同样有血有肉,会说会笑,有什么可怕呢?”他心里断定人们的短识,断言世上所有的传言都是不可信的。所谓见识的局限性,不过是安慰内心的借口,逃避现实中自我裁决的法门。

    席上老地主被敬为如上宾,被人们反复过度的恭维着。他飘飘然仿佛每一项恭维都真正发生过,却把当年汤二狗抢走赵玉娘时的一幕幕在大脑里一扫而净。他们所寄予和窥视的,不过是他手中的武装罢了。日本人表演了刺杀和格斗,一如他们在战场上表现的那般残暴。他们活活杀死了几个东北军的俘虏,吓的老地主浑身颤抖,险些站立不稳。一直以来他都在训练队伍,却从没有真正感受到战争和伴随战争过程的死亡。酒席过后,王佐才满脸堆笑,请老地将队伍带到庄河城,编在城防军统一管理。早已吓的面如土色的老地主,联想到日本人的强大,只得勉强同意了。王佐才还答应在城防军里,为罗有德谋个差事。

    临走时喜多章一将腰间的一把东洋刀赠给罗良海,表彰他大公无私的精神。老地主过东洋刀,眯着精明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心里泛着满意和得意。东洋人的褒奖,似乎可以使老地主弃掉祖宗,弃掉所有的国仇家恨。

    东洋刀的刀柄上带一串旧的中式剑穗,显得很不相称,好像玫瑰花枝上,生长了苹果似的不伦不类。东洋刀挎在老地主的腰间,他春风得意地走在回村的官道上。这时候日头正盛,略带融融的春暖,北风渐衰,枝头上飞鸟穿梭,留下枝芽的沙沙声响。自从赵玉娘被掳,虽说杀了汤二狗解了愤恨,可张家兄弟逃走,赵玉娘又不知所踪,生怕扯上干系,他没少给许大头些好处。现如“满洲国”成立,许大头倒台,老地主隐约感觉到,美好的时光马上就要到来了。心情的舒畅溢漾出来,在他的老脸上,抹上了夕阳般的色泽。

    第二天清早,老地主的保安团便离开了靴子沟,带着精良的装备,正式融入了城防队。老地主高枕无忧的在心里盘算着自家的未来,猜想这场混乱的局势,也许正蕴藏着一次兴旺的时机。虽然受年纪的限制,兴旺家族的豪情壮志在许多年前已不复存在了,可现在眼见着时机已至,这股豪情又像死灰一样的复燃了,并充斥在脑海里。只可惜生养了三个无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