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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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十六章】

    这一天的清晨,老地主被几声清脆的枪声惊醒,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家的保安团在训练,又猛然想起保安团已经归属了城防军。他提着东洋刀,奔出房门,矫健的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眼睛锐利地扫视整个院落。东厢房前长子罗有德仰身栽倒在地上纹丝不动,黑色的血液顺着头颅和嘴角喷涌出来。次子罗有才一边咒骂着,一边向手持短枪的刘老五逼近,似乎有刀枪不入的身体做后盾,显得毫无惧色。“日你妈的刘老五,谁借给你的胆子,有本事朝老子来。”

    罗有才惯用了傲慢的态度看待这些穷苦人,断定刘老五根本没有开枪的胆量。他用逼视的目光,盯着刘老五迟疑的眼睛,脸上露出傲慢者胜利时的喜悦。

    刘老五裹在破烂不堪的旧棉夹袄里,旧袄的表面罗列着补丁,使它失去旧有的模样。这是饱受长期贫穷生活最好的印证。“穷是一块块补丁,每一年都不忘不了在衣着上加一块印记。”喜欢把这句话放在桌边的刘老五的婆娘,如今早已化成一把黄土。这话却成了真理,最终也应验在了刘老五父子身上。刘老五那张布满了污垢的脸,仿佛刚从地狱里的一道隐蔽出口逃脱出来,他在罗有才逼视的目光下变得胆怯了,不停地后退,手里还死死地紧握着洋枪。

    “崩了他,快开枪崩了他。”二儿子锁住像精灵一般地喊叫着。

    “他不死,就是咱爷们扔这儿。”长子栓住抖颤地催促到。

    罗有才像占尽上风的斗鸡,不停地朝刘老五靠近。他更加确信,这个连乞丐都不如的老农,怎么可能会使用西洋枪呢。傲慢和轻视,使他愚蠢的神经难以自恃,长久以来高高在上的态度,又全然表现出来。他万料不到,就在他自信地将脚步向前移动半步,“呯”的一声枪响,便结束了性命。

    “刘老五,我宰了你”东洋刀举过老地主的头顶,他歇斯底里地喊叫声,穿透一切束缚声音的物质,穿梭在山峦横亘的歇马山间。这是老迈者,终生都不可能再完成的声响,仿佛是绝唱。

    “老不死的,是我用刀戳了你大儿子的脑瓜子,谁叫他仗势欺人,强占我们太阳沟外的那半亩好田。”十五岁的锁住带着孩提的稚嫩声响说到,露出胜利的微笑。这并没有为血腥的现场带来轻松,相反却增添了灵异的恐怖气息。天真幼稚,杀伐掠夺,都是人性中本就存在的,现在它们却恰巧的集合在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脸上。

    “还我儿子的命来啊!”老地主举起威风凛凛的东洋刀,直奔锁住。他的双腿由于激动而不停颤抖,目光的坚毅与身体的老迈,显得无奈且可怜。

    “老狗”锁住一边吼着,一边举刀相迎,却没料到,东洋刀像切豆腐似的,把自己的小刀折成两断。锁住急忙逃走,又拼命地向刘老五喊到,“快放枪,崩了老狗。”

    刘老五颤抖着手,急着满头大汗:“快跑,快跑,子弹恰住了,往韭菜沟跑。”

    东洋刀戳在锁住的小腿上,像箭矢射穿靶心,即迅速又无情。

    开春的时候,太阳沟外刘老五的半亩贫瘠土地成了罗良海的一块心病。刘老五从死去的爹那里继承了应得的五份之一,而其余的四份,早已经落入老地主手中。刘老五的田地恰当的夹在罗家大片良田中间,春种、秋收时产生的不便,使老地主十分的气恼。“死了都穿不到像样衣服的人,也配有田地?”他并不寄予这些土地,而是心疼起刘老五田地的阻碍下,为自家带来的损失。

    往年溪流细瘦,车马行走倒也方便,偏这一年冬季雨雪密集,冰雪消融后,溪水充盈了数倍。罗家种田的车马要走出半里远,才能避开刘老五的田地。眼看着损失不可避免,老地主实在也按捺不住了,他指派罗有德去商谈买地,却一连吃了几次闭门羹。罗有德心里生出闷气,便在自家豢养的保安团的鼓动下,带着队伍,像饱受屈辱一心报复敌的**一般,用枪口同刘老五谈判。明知吃亏,是老五也只有好汉不吃眼前亏。

    平日里寡言的鳏夫,实际上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他和两个儿子一起谋划着血的报复计划。在数十个夜里,父子三人用鲜血来浇灌仇恨,润色仇恨的色泽,唤醒仇恨的激情。他们在请铁匠王大巴掌打造了三把扑刀时,只说是方便进山割草。刘老五的大哥,表面上老实本人的庄稼汉,暗地里跟青堆镇的土匪往来甚密,据说是这带的眼线。刘老大知晓枪的使法,背地里还藏了一把老式西洋枪,只是没有子弹,单有个铁壳子。刘老五父子借着西洋枪,在刘老大指导下学会了西洋枪的用法。可眼瞧着罗家的队伍越发壮大,报仇变得越发困难了。罗家的保安团进城的消息,对急于报仇的父子而言,是一次绝佳的时机。

    就在这一天,他们按着长时间以来的谋划,溜进了罗家大院。可怜的罗有德倒背着身子,正在悠闲的散步,他仿佛是不知痛痒的木偶,未及发声,便被锁住一刀刺在头上。血腥打破想象,冲出头脑变成现实。谋划已久的计划的实现,而父子仨人却惊呆了。仇恨第一次被鲜血消散,他们突然间意识到,世上所有的仇恨都不该用鲜血或生命来洗涤。

    顺着韭菜沟的石崖小路,刘老五背着受伤的锁柱,往大山里狂奔。野草里埋着枯枝,脚落下去,发出哗啦的响动,仿佛讨命的追兵已近在咫尺。长子栓住不停地回头张望,直到老地主的身影消失不见村落渐行渐远时,拼命地朝疯狂逃窜已然不知疲倦的刘老五喊去。

    “爹,没事了,爹,没事了……”栓柱急促地呼吸着,嘴里吐纳出的雾气像水壶烧开时的滚滚蒸汽,不停歇的呼出来。“刘老五,站住!”任何称谓都无法使刘老五从惊恐中醒过来,于是栓柱想到了直呼其名。

    失魂落魄的刘老五,回过神来,背后的锁柱,已经很久没有了痛苦的呻吟声。他将锁柱放在地上,扒开他的棉裤脚,瞧见嘴唇状的血口子,正向外涌出大股的鲜血。血流已经不再旺盛,此时正在无力地滴垂着,好像几近空干的水瓶,只有所剩无几的水滴。

    “不好,锁柱血要流干了!这样下去,他非死不可。”面对眼前的状况,刘老五六神无主了。贫穷潦倒半生的他,骨子里虽有几分匪气,却是担不起大事的懦夫。眼前的事,多是听凭了儿子们的鼓动,在两个儿子之间,锁柱的心机和胆识又更胜一绸,不仅主意多,而且胆子大。天大的事,最后拿主意的,非得锁柱不可。没了主心骨,刘老五只有嘤嘤哭泣的份,像个要出门子的大姑娘。他握着锁柱那条受伤的腿,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懊悔。

    “爹,你哭什么,像个老娘们。”栓柱被刘老五的哭声扰的心烦意乱,他隐约觉得男人的泪水,是世事走向衰败的开始。

    “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本打算报了仇,去青堆镇投奔你大伯。现在倒好,困在韭菜沟不说,锁柱还受了伤,别指望能翻过歇马山,有锁柱拖累着,就算出了山,庄河的城防队也早等在外面了。”刘老五颓废地叨念着,胆怯已使他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的自我,还浑然不知。

    “人都杀得,还怕掉脑袋嘛。”锁柱气若游丝般地说到,而后又昏死过去。奇怪的是,在这个似乎没有明显高贵品行传承的家族,竟然也会偶尔闪烁出光彩的火焰。然而,火光的耀眼,总是以过分消耗燃尽自我而产生的,总容易沦落成悲哀。

    刘老五在棉袄上撕扯了两块破布条,捆住锁柱的腿。他摸了摸锁柱冰凉的手脚,感受到鼻孔吸吐着微弱的气息,他的心又跳到了崖的顶端。这时日头渐渐西下,遒劲的北风如锋利的短刀,刺杀了这片刚刚经历血腥洗礼的村落。山下灯火通明,每一盏火把都随着风跳动,沉闷了几个世纪的村庄,此时如临大敌一般,庄河的城防队正在围山。刘老五长长地叹了口气,北风毫不留情的从身边刮过,留下无数寒冷的伤痕。锁柱不停地打着冷战,刘老五脱下自己的棉袄,光着膀子立在风里。别无他法,他总不会漠视瞧着儿子死去。他无限地悔恨起自己的冲动,区区半亩薄田卖掉也就卖掉了。

    “不要命,在这里光着身子,不出半个时辰,非给冻成冰溜子。”栓柱说到。

    “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瞧着锁柱就这么死吧!”刘老五上下的牙床因寒冷而相互撞击,他讲话的声音仿佛在嘴里含了许多冰块。

    “咱们一天没吃没喝,这里天寒地冻,得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是死路一条。”在不堪设想的未来面前,刘老五又是一声叹息。

    “趁着天黑,咱们顺小道摸回村里,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敢收留咱们?”

    “人情冷暖,现在是要命的时候,谁敢收留咱们。”刘老五颤抖地叹息着世态炎凉,北风吹的他每一个毛孔都要结出冰滴来。

    “再想想,咱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儿,不会一个人也结不下。”

    “也许只有大虎了。”刘老五在天寒地冻里回忆往事,难奈的严寒似乎遭到了一些抵御,他继续说到“想当年大虎他爹刚到咱们村里时,饿得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亏你爷爷送了口苞米面饼子,才缓过这口气。如今,只有求他,希望他不忘本。”

    黑夜如泼了浓墨的彩色卷,彻底降临在五彩世界的每个角落里。明星闪烁,半月悬空,稀释了一层夜的浓墨,隐约铺就一层清浊月色的光辉在山间小道上。石崖起伏,如光怪陆落的妖魔,影子落在地上。山下的灯火少了一半,可是在上下山的路口处,火把依旧通明。

    “眼下往张家的路是走不通了。”

    “实在不行,咱们从西山梁下的石崖子上爬过去,记得很早以前时候一个人恰好通过。”刘老五想起少年时,系个大辫子,在韭菜沟的山角旮旯儿里穿梭玩耍时的情景。可现在却要凭借儿时的记忆逃命。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们可以背井离乡,开始亡命天涯的生活,而若是不幸,也许便是生命里的最后一次。不知不觉,又是几滴伤心感怀的酸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僵硬的脸上汇成了泪流,借着天黑的掩映,并未被栓柱发现。

    父子俩轮流背着受伤的锁住,穿过只容下半个身子的山崖小路,避免了围堵,来到张家老宅的西房侧。灯火早已经熄,微弱的月光显现出房舍的轮廓,在黑夜里它是一片迷离的处所。他们喘着焦躁不安的粗气,轻轻地叩门,门环击在门板上,与风吹动无异,在死静的深夜里,却足以惊醒屋内警觉的主人。

    “谁?”屋里传来大虎警觉不安地询问。

    “兄弟,我是刘老五。把门打开,隔着门不好说话。”刘老五哀求到。

    大虎轻轻地拉开门栓,刘老五父子,迅速闪身进了里屋。他们瞬间包裹在暖流里,像一块冰掉进了温水里,周身上下在慢慢地消融。大虎没点灯,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仔细地打量着三个亡命之徒,觉得即可气又可怜。日间发生在罗家的不幸,使他悲哀落泪,可眼见刘家父子此时的狼狈,他同样觉得怜悯。

    直到钻进被窝里,刘老五才把手中紧握着的扑刀,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进门前刘老五算计着:“如果不肯帮忙,他横竖自己也是死,到时候就铁下心来,杀光所有会喘气的,即便将来被抓砍头,也不亏”。他端着这颗心进到屋里,直到再次确认安全后,才放下心来。杀心就像困在烂木笼里的巨兽,只要稍有不安的情绪,便会破笼而出。

    “乡里乡亲的,五哥怎么当真对老罗家还动了杀机?”大虎叹息说到。

    “罗良海欺人太甚,要不是子弹卡壳,早一枪崩了他。”刘老五咬牙切齿地说到,把刚才被困时嘤嘤哭泣的情景忘的一干二净了。

    妻子张吴氏端来晚间剩下粗面饼子,一碟丝状的芥菜,刘家父子很快填饱了自己的嘴,才猛然想起受伤的锁柱,至今还是滴水未进。锁住的前心后背,隐约有了些暖意,伤口的血也止住了,只是浑身瘫软,没有知觉。锁柱的牙关紧闭,是因伤势过重而不自觉表现出的状态。刘老五掰开他紧闭的口,喂了些吃食进去,竟已经不会下咽。他们把饼子和在凉水里,顺着嗓子喂了一些进去。刘老五终于放下心来,此时吃饱慌慌张张,只盼望舒服地睡上一觉。舒适的场景又使他陷入回忆,他同样有一张热乎乎的火坑,晚饭一闭,没有烦恼,只等着天黑吹灯,一睁眼便是鸡叫天明。

    “大虎,真够仗义。”刘老五动情地说到。

    “想当年我爹到这沟里时,也亏子你家大爷的一堆饱饭,要不那有我们今天。”

    “哎人情冷暖,老一辈子恩情,能记在心里就不易了。”

    “五哥,俺爹临终前交待过我们弟兄,世代也不能忘了靴子沟每个人的恩情。一个外来户,现在吃喝俱全,说到底还不是靠的大家伙帮衬吗?别说是你,就是靴子沟任何一位有了困难,我也会全力帮衬。”

    “不管咋说,多谢大虎兄弟救命之恩。”刘老五在真挚情感表达里,渐渐放松了所有的警惕。

    “权当替俺爹还你家大爷的一饭之恩吧!”大虎宅心仁厚的一笑说到。可是夜色浓密,他的善良并没有被刘老五看的清楚。

    张吴氏把大虎拉到锅台边压低了声音,带着女人惊恐的语气说到:“你不知道他们都是杀人犯,手上的刀子上还沾着血呢?收留他们,会连累自己的。”

    “怕什么,乡里乡亲,还是旧好,落了难求在咱们头上,怎么还能不管吗?”大虎安慰到。

    “怎么不怕,杀人不眨眼,跟胡子有什么差。就算是旧好,现如今也不能来往。”张吴氏埋怨着自己的男人。

    “一个娘们家怎么那么多事呢?五哥对咱们家有恩,咱们得报恩呐!”大虎不耐烦地说到。

    “那你就不怕得罪了罗良海,以后他们走了,可咱们还要在这儿继续住下去,保不齐有透风的墙。”张吴氏担忧地说。

    “怕什么,三更半夜的,鬼才知道。回你屋睡觉去,明天早起弄点吃食。”大虎将张吴氏拉进东屋,声音极低的说到:“老娘们,你不想活了,刘老五现在是惊了弓的鸟,知道他们杀人不眨眼,嘴还闭不牢吗?没见他进屋时,手里握着刀吗?现在就是想办法,赶紧给他们父子送走。”

    张吴氏连连点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大虎蹑手蹑脚的回到西屋,躺在刘老五身边。

    “大虎兄弟,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刘老五在大虎耳边轻轻说到,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

    “五哥睡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虎惊魂未定地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