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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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二十章】

    早春时节,空旷的田野上,肆虐的北风继续挣扎着。当它吹在人们的脸上,已明显可以感受到严冬威势的减弱,内中夹着了柔软的触角。季节的变化与世道的变迁,有几分雷同处,那便是生灵的不可抗拒和无力阻拦。歇马山的溪水开始融化,未完全化尽的冰块,像飘在空中的游云,漂在了河水上。早春的景致仍是一片枯萎凄凉的。

    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张吴氏数次得到失望的信息。孟花已经和日本人说过,可是日本人却迟疑不肯表态。在一次次的盼望、惊喜和失望中起伏的心绪,使她的身心俱疲。

    生活的变故与不幸,在推人走向绝望边缘的同时,也在时刻警醒生存的必要性,充满了苦涩宿命的意味。三个儿子成为春播的主要劳力,学扶犁、播种、施肥,模仿父亲的样子喊叫牲畜。张吴氏则独自张罗春播的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均要她独立承担。一整天的劳碌,没有带来整夜的安眠,她常常背孩子们偷偷地流泪。她埋怨大虎不该多管闲事,祷告苍天还她曾经的生活。有许多次,泪水浸湿的枕头,清晨时尚有潮湿的余温。

    噩耗传来,罗家在县公署使了银子,定要判大虎的死罪。现在只等“满洲国”巡阅使亲临庄河城,用这些匪类的鲜血,为巡阅使洗尘。久经策划的残忍闹剧,一定能将地方治理有方的言辞带给“天子”。

    即便拥有沉着的性格,在得知不幸的消息后,张吴氏同样乱了方寸。她坐立不安,眼前的一切变得无关紧要,在生死关头女人内心的多愁和柔弱,全部化作清浊的泪。所有猜测与不安瞬时涌上心头,复杂的心绪里,时而绝望,时而空荡,时而无望地叹息、时而焦躁地叹气。她决定再去一趟庄河,再求一求孟花,这是绝望里她可以找到的唯一的活路。即便无法逃过罪责,能保住性命,她也心满意足,心甘情愿。充军、发配、坐监、苦力只要大虎活着,活着就是希望。她刹那间充满了气力,所有的疲乏和沮丧立刻消散不见,希望是重新燃点枯木的星火。她变得像个年轻小伙子,健步如飞,身体轻盈,偶尔在脑海里闪现出的悲凉,轻易地消散掉,并不能长时间在脑海里驻足。有福雇来吴大个子的马车,张吴氏便匆匆地直奔庄河城。

    “大虎真的没有希望了?”张吴氏悒郁的脸连同哭红的眼角,满含苦涩绝望的气息反复的自问自答。马车上宁静下来的思索,使她偶然间获得的希望,渐渐消退,悲凉和绝望又以绝大的优势占领了内心。她开始冷静地思索自己的举动,最终断定结果一定是徒劳无功的。

    张吴氏来到庄河城,得到的回答却是,“回天无力。”说这话时,孟花无奈地叹息一声,目光里充盈着晶莹的泪光,泪水迅速淹没了泛红的眼圈,说明在不久之前他同样经历了一场悲泣。

    “大妹子,你哭过?”以女人的直觉,张吴氏准确无误地觉察到。

    “不瞒大嫂子,栓柱和我暗里一直好着呢!”孟花羞红了脸,带着少女真挚毫无造作的自然流露。难以想象,它竟是出自于一个摸爬在男人堆里,见惯了男女间虚情假义的娼妇的脸。

    张吴氏的惊愕一闪而过,若是放在早前,她一定觉得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现在她却持赞同的观点。在曾经极为鄙夷的妓女身上,她辨别出与普通人无差异的对真爱的期盼和诚挚,这种真与切,甚至超越普通一般人。纯洁的情爱并不由她的出身便蒙上羞耻,反而使其更加高尚,仿佛淤泥里生出的荷花。

    “我们生长在靴子沟,一块喝歇马山的泉水,一块在太阳沟和韭菜沟的大山里玩耍。到后来都长大了,渐渐疏远了,也在情理之中的,毕竟各自懂得了男女有别。再后来我爹染上烟瘾,逼着我跳进红尘。那时候我连死的心都有,盼望着一觉睡死过去,从此再别睁眼。

    栓柱比我小,懂得宽人心,说一嘴动听的情话,哪怕再难过,他几句情话就能温暖你的心窝子。我想啊,一个风尘女人,怎么能再拖累人家的好名声!可是栓柱说他不怕,还说要娶我。我一听当时就哭了,想不到今生今世竟还有人会想要娶我。姐妹羡慕我,说哪怕是个假话,有人愿意说给自己听也值了。他说带我私奔,顾念不争气的爹,我回绝了他。说到底也是生养了我,给了我这幅身子,我就用这幅臭皮囊还他生养的债吧!我回绝他,他又哭又闹,后来干脆站在门口拉客人,说要帮我还债,只要还净了债,我就会跟他一块远走高飞了。大嫂子,你知道吗?我在土坑上陪着别的男人睡觉,自己心爱的男人就在窗外,这心呐好像被刀生揦一块肉似的。那时候就是数日子,数手里攒下的钱,算计着什么时候能还清债,好随他一起远走高飞。没想到,祸从天上来,现如今攒足了钱,他却蹲了大狱。”孟花边哭边说,眼泪潸然而下,被泪水清洗过的双眼,除去妖媚,显得恬静、多情。

    “咱们女人的命苦!还是闺女的时候常听老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盼着找个良善的人家,有丰衣食足的日子。可男人们心粗,不比咱女人。女人注定一辈子替他们牵肠挂肚。他们要做英雄充好汉时,那会想到咱们女人。为了他们已经愁断了肠子、敖白了头发。”张吴氏的心里深深的同情着孟花,她一边安慰着孟花,同时也在劝慰自己。她的每一个语调都拉的很长,似乎要将回忆拉的更远,用悠长的历史来释怀内心的伤痛。

    “我想的清楚,只要栓柱定了杀头的罪。他什么时候死,我也绝不活着。活着的时候没有过到一处,死的时候总没人能拦我了。”孟花无限惆怅地说到,她眼里的泪水已经干涸,目光呆滞注视着前方。

    “你这又何必呢?死可不是轻易就能拿主意的。”

    “我不是一个清白的人,总要留几分清白,等入了鬼门关,见了阎王爷,到时候也有几分理直气壮。”一边说着,孟花莞尔一笑露出齐白的牙齿,吐出清脆的语调。仿佛满天的阴云一朝散去,天空一片朗晴明净。她抹去脸上的泪,一张从容、了无牵挂的脸,又重新浮现出来。

    张吴氏觉得,那个嘤嘤哭泣的,为了情人慷慨赴死的红尘娼女对爱情的坚贞,比许多本份人家女孩更加使人动容。

    “愿为真情义去死的女人,一定不会留在地狱受苦,应该上天堂的。”张吴氏默默地念叨着。

    张吴氏觉得孟花对自己的帮忙,不仅为乡情,更为她们之间相同的命运。女人的优美,在于柔弱里存在着同情和善良,那种设身处地的感受,使善良里充满柔情的美。

    春去夏至,万物繁华、草木葱茏。张吴氏耐心地等着孟花的回信,不论死生,他总要得到一个准确的信息。愁苦和等待是使人急速老去的催化剂,在大半年的时光里,张吴氏变的苍老了。原来浓黑的头发中夹杂了清晰可辨的白发,眼角的皱纹从数十个不眠的长夜里爬在脸上。现实使她心力交瘁,绝望和消沉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她开始想到死亡,就像轻松地思考晚饭该做些什么食物一样。她觉得自己应该像孟花一样,陪着大虎去死。死亡不仅是英勇的,而且是痛快的。

    拖着病殃殃身子的张吴氏被阻拦在罗家门前,忍受了无数的冷言冷语和怨声咒骂后,她丝毫也没有被触动。曾经会因为别人一句无所指的冷语,便要羞臊的几天不肯出门的张吴氏,此刻坦然地面对着所有的恶语相加。

    她听说罗良海已病入膏肓,便提着满篮子的鸡蛋送去时,却被扔出墙外,摔了稀巴烂。她坐在罗家大门前哭诉,哀求老地主高抬贵手,瞧在往日的恩情上放过大虎。她愿意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甚至坚信,这将会是解救大虎最佳的时机。

    然而罗家人铁了心断了旧情,过往的情义是不论,只求现事现报。两个新近同时丧夫的寡妇,平日里嘴巴便不比刀枪差,何况现在满腔的仇恨,正无处发泄,只好对着送上门来的张吴氏解气。她们要将自己受过的所有痛苦,都加诸在张吴氏的头上,她的所有痛苦对她们而言即兴奋,又是弥补临时创伤的麻痹药。

    哀求的无力,使张吴氏便彻底放弃心里的打算,同时也在心坎里关死了最后一扇门。

    厨房里排放的污水的腥臭味,旱厕里飘出的粪便味道,各式各样的臭味,混杂充盈在牢房里,游荡在犯人们的鼻息之间。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尤其时令接近盛夏,难闻的味道,便像草木到了春天一样,难以抑制地随性膨胀。

    最近几日,囚犯们竟可以混上几天清闲,全部被派去出劳工,在县公署前的街市上搭看台摆布局。懂得一些木匠技艺的人,还被暂时以匠人礼遇,即无责骂,在平时吃食上也有了些改进。即使是做苦工的犯人,只要肯任劳任怨,同样少了许多责骂。大虎有一手木匠手艺,并在技艺上得到一致公认。即便木匠出人的,同样对他钦佩不已。

    囚犯刘老五父子也在其中,他们脚上系着铁链,身上仍穿着裸露棉絮的旧袄。刘老五的头发像北风吹卷的枯草,胡子凌乱的粘在脸上,好似烧结了的锅底灰。他神情呆滞见到大虎要想说些什么,又怯懦地躲开。倒是栓柱借着做活计,借机到大虎身边,说了许多愧疚的话,瞧见大虎冰冷的脸,便知趣的躲开。

    大虎低头做活计,心里头却七上八下地泛起了心事。看见刘老五父子的可怜像,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他不仅气上心头,对凑热乎的栓柱冷漠以对。然而,就在他无数次的转头,偶尔瞥见刘氏父子满脸颓废的神情时,那颗凝结不久的硬心肠,顿时便柔软了下来,像冰融化开似的。人嘛,软骨头总是大多数,瞧见要命的刀枪时,保不齐自己也会变成软骨头,恨不得祖宗八辈的事都要交待清楚。大虎用将心比心的想法,很快便将仇恨化解掉,又在宽厚的心里,原谅了这对可怜的父子。后来,栓柱拉着羞愧难当的刘老五站在大虎跟前时,大虎从嘴角里挤出一丝苦笑。

    “我刘老五对不住你呀!”刘老五泪流满面,跪在了地上。

    “事到了今天的地步,究竟怨谁还有用吗?”大虎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事到如今,大虎发觉在自己的心里并没有真实的恨,只有无可奈何。

    “我活该落得今天的下场,死了儿子,判了杀的头罪。”刘老五试图用悲情博得大虎的原谅。

    “你们刘家就这么一个锁柱,可惜殁命的太早。说句难听的,只怕是老天爷,天要惩罚你们。”大虎连说着,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骨子里是个老实和善的人,即便自己身处困难,同样也会为世间的悲哀事所感同身受。

    “兄弟你说的对,没想到我是个软骨头,一个软蛋。我就该有这样的报应。”刘老五深深地自责。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瞧见大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刘老五心里的愧疚感顿时减去了三成。

    “瞧见现在搭的高台吗?就是给咱们预备的。搭好台子,只等着巡阅使来庄河,就要在这台子上砍咱们的头了。你们爷们已经判了杀头,到时候高台就是你们的法场了。”大虎指着正在搭建的台子,心神平静地说到。他并非有意恐吓刘氏父子,在这座正在搭建的屠杀场上,他同样看到了自己下场。血淋淋、明晃晃,囚徒的哀号,地狱之门的洞开,所有的想象,都是生动的,惊悚的,绝望的。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搭法场吗?”刘老五惊恐不安地说到。

    “当年听我爹说过,前面的矮的台子,用来砍头。后面稍高的台面用来监斩和审判囚犯。现在搭的不正是矮台吗?还听守门的狱卒说,庄河公署从不留活口的犯人,要么无罪释放,要么干脆杀头。犯人即占了监狱位置,又得供吃供喝。”大虎说到。

    想到了死,大虎又想到了世上尚有很多值得留恋的地方。他多想再注视着天各一方的兄弟们的脸以及儿子们戏笑打闹的场景,还有一心操持家务的张吴氏。想起生育养育自己的靴子沟,到了春季里潺潺的歇马山泉水甘甜上口,饮一口便神清五脏。这个季节的靴子沟,一定是青山翠绿万木茂盛的生机之地,自由之所。他感觉到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有说,那些隐藏在内心角落里,最想表达出来的话,像躲在黑暗角落里的影子,急于现身成为焦点的主角。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聆听者,没有表述的对象。他意识到现在的想法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留恋。他是个血肉之躯,自然逃不过常人的感受。

    刘老五父子,一边劳作一边垂着自哀的浊泪,再也无心关切内心世界里最后一丝活着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