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繁体版

小城的年轮【第二十一章】

    雨后的清晨,碧空如洗,深蓝色的天空中漂浮着几缕卷舒自若的游云。沐浴一新的万物,折射出日光的璀璨,显露了醒目的本色,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在那葱茏茂密的草丛中,每一片草叶上都悬挂着珍珠状露水,露珠几欲脱落,又总是很迟疑。一夜之间大地被雨水润泽,现在又尽情地享受起阳光热烈的照耀。连绵横亘的歇马山依旧秀丽端庄,仿佛一位刚刚苏醒的姑娘,朦胧的目光里充满了清澈的朝气。

    熟悉的靴子沟,勾起了三虎许多的过往和回忆。走下了马车,他驻足远眺那近在咫尺的故土,浓重的亲切感和陌生感同时涌进了他的心里。人类丰富且细致的情感,像是深掩在沙漠里宝藏,即便在尘世里历练出怎样的绝情,故土都可以使其轻易的软化,仿佛强劲的风吹开沙漠,使宝藏重见天日。三虎极力克制自己温情的一面不被别人看穿,从而破坏自己坚毅严苛的外表,于是回忆的火花刚刚闪现出光彩时,便被硬生生地终止了。

    陪同而来的大小官员们,双脚踩在泥泞的土路上,脸上刻意做出从容不迫的模子,心里却在叫苦不迭。巡阅使的威严和锐利冷峻的目光,使他们的眉梢里不敢透出半点的难色。

    大虎是最迫切的人。他的心思无时不刻地挂念着这里,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仿佛鱼儿回归小溪,马儿重回草原。在泥土里,他滚打大半生,对这里的每一次季节更替都熟悉和热爱,不论离开的时间多么久远,都能很快回归原本的生活里。走下马车,他嗅了一股雨后的乡土味,整个人便顺畅的重新回归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中。他快步如飞地向前走去,并频频回头催促着。

    大虎看到,从村里慌张地跑来了小儿子有寿。他急促慌张地奔跑着,道路泥泞,鞋子拔出的泥土块甩在脑后,时而砸在头上。有寿见到一群陌生的面庞迎面而来,先是一阵踟蹰,继而埋下头朝前走,打算从一旁绕过,以至于连走在人群最前的父亲都没有看清楚。

    “干什么像个丧家狗似的。”大虎满脸的不悦,觉得儿子的举动会丢了三虎的脸。

    “爹呀,你终于回来了。”有寿先是一愣,满面的镇定和从容旋即化作无限的悲凉。

    “猴急什么呀?”大虎训斥到。

    “俺娘老了。”有寿一边呜咽一边说到:“你住在监狱里,我急着拖人进城稍信给俺舅。”

    昨天入夜前,天气异常的闷热,乌黑的密云仿佛万米厚的棉花被子,压的人喘们不出一口舒心气来。没到落日的时辰,夜幕便早早地垂降下来,狂风四起,刮动着潜伏于黑夜中的树枝,山峦间响起鬼哭狼嚎声,仿佛群魔狂舞。

    张吴氏拖着病重的身子,支使孩子们将西屋房顶零乱的青瓦归整一翻,雨季备用的柴草收进厢房,各式农具放在应放之处,免得被雨浇灌。她眼见西边天际一道电闪,仿佛一道光电横劈在歇山上,接下来雷声四起,如万千伏兵击鼓般,驱赶着数不尽的雨滴砸了下来。雨水汇成小泽,流进歇马山的溪水河道,加注了溪流的丰盈。每个暴雨横行的夏季,溪水的河道都会发生偏移。两侧的庄稼却从未遭受过洪流的侵害,人们传说,这是薛礼大将军特意命人修建,他感念一方清水滋养了他的战马,懂得民间的疾苦,要随行的工匠修一条永世不伤害百姓的渠道,保一方百姓的吃食无忧。

    暴雨来临的夜里,张吴氏一直守在小儿子有寿旁边,直到他酣然入睡。这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对雷雨天仍旧充满孩提般幼稚的惧怕。她轻轻地抚摸了有寿稚嫩的脸,柔软可爱的脸颊上,充满了生机和希望。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使她的心情安稳了许多。她盼望着雷声再稍小一点,切勿惊扰到自己的孩子们。

    想起孟花捎回的消息,张吴氏心中的隐痛,强烈地牵动了心口剧烈的痛楚感,浑身都在不自觉地打颤。想到绝望的未来,她顿时悲泣起来,啼哭声掩映在雷雨声中,被无情地掩埋起来。当所有的孩子的呼吸彻底变的平稳后,她才放心地回到屋子,忍着痛躺在坑上。不知何时雷声渐止,她也艰难地陷入到昏睡里。

    清晨,已过了早饭时辰,张吴氏没有起身拾柴禾做饭。有福和有禄学着母亲的样子准备了早饭。娇阳从东山头上露出整张红彤彤的脸,朗照着山林和树木时,母亲的房间里仍是静悄悄毫无声息。

    他们发现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气息早已经停顿时,关于那个恐怖的雷雨夜的记忆便永远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他们守着母亲的尸首哭了许久,想到父亲身陷囹圄,叔叔们各奔东西,便拿定主意进庄河城去请娘舅。

    张吴氏的死讯在狭小的靴子沟又掀起一次波澜,仿佛巨石投在浅瘦的水洼,激荡了所有的死水。不幸生活的遭遇,使人们对张吴氏的死怀着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年长的妇人们的到来,蹲在门口出发凄厉的干嚎。妇人们聚陇起来,自觉地进行了丧事的分工,烧水的、扯布的、手艺精准的妇人持着剪刀飞快的做起寿衣来。妇人们在的箱柜里找到张吴氏生缝制的新衣,猜测她早给自己备下了寿衣。她们夸赞张吴氏缝纫的手艺,堪比县城的裁缝大师傅,语气里含着深深的惋惜。

    重获自由后的大虎,所有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他高抬着步子,抛下身后的三虎。院落里的人群已经开始了有序的忙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层阴云,这里是明净天空下一片死寂的角落。

    泪水骤然聚在大虎的眼框,曾是深深凹陷的眼框,也抵不住生死离别的泪水。豆大的泪水从脸上滑落,打在了地上。他走进里屋,见到妻子张吴氏遗留下的一张青黑色的脸,临死前的忧愁和不甘,像两道有力的闪电击中了大虎的心脏。他知道正是出于对自己安危的忧虑,使张吴氏在心理和身体上受到了双重的沉重的打击。生活的变故和不幸,逼迫女人要去终日操持家务,将重担一个人承受下来。大虎呜咽着,泪水涓涓不停地流淌打在亡妻的衣裳上,他跪在地上,握着张吴氏冰冷粗糙的手。这双手,他已经有许多的年头没有认真的握起,而今天却已然冰冷了。

    女人们劝慰大虎说:“活人的泪万不能落在死者的身上,免得魂魄不过奈何桥。”

    “有福妈,一辈子牵挂着家里大事小情,别说是你和孩子们的一滴泪,就是她瞧见你们哭时的样子,恐怕也难得安生。受了一辈子累,该叫她歇歇了。”妇人们想尽办法极力劝说着。

    “大哥,别哭了,这样的季节,尸首不能长存。”三虎哭红了眼,轻声细语地劝慰大虎。

    县公署大小官员们的脸上同样挂着沉重,其中有几位,竟还落下了泪。大虎的悲痛在扩散,进而转化成对他们的仇视。从某种程度而言,自己家庭的不幸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叫他们都回吧,你嫂子瞧了他们,一定不得超生。”大虎冰冷地说到,旋即愤然瞧了一眼王佐才。

    官员们仿佛丈二的和尚悻悻然走了,临走前还留下临时拼凑的一百块现洋作礼钱。大虎却没有收下,叫有禄追到了村口,送了回去。

    老榆木的棺椁,是老父亲张久富死后备下的。人们不以备一口棺椁为忌讳,且流行着在自家备上一口棺椁的习惯,到时只需木匠刷红漆,补一补缝隙即可。对于生死人们持着坦然的态度,虽然生活里总不愿过多提起,而实际上也并不做出过多的自欺之举。

    一切预备停当,只待青堆镇订制的纸马到齐,便要将亡者入土为安。这期间还发生了些小插曲。派去订纸马的乡邻,在临近青堆城镇时,不幸遇到了土匪,万幸所遇见的土匪倒是些讲情义的人,知是家中有人亡故,也并不难为他们。土匪把来龙去脉问的仔细,村民们不敢有违,便将实话一五一十讲的明白。早听闻青堆镇近来土匪猖獗,没成想真的被自己撞见。村民们在讲述的过程中,仍冒出一身冷汗,庆幸有命活着回来。村民们把话原本的告诉了三虎,他却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传唤身旁的心腹,“严密防守,发现状况格杀勿论。”

    午后,从庄河城来了娘家人,哭嚎了一通,又问了些处理的眉目,相信绝不会亏待自家丫头,便没有了言语。夕阳向晚时,三虎从庄河城请来了诵经的尼姑,统共十几位。尼姑们的诵经直到午夜,漆黑的夜里,悠扬的诵经声在无影无形的静谧山村里传扬。这声音使人昏昏入睡,使山峦变的更加悠远,使沉寂的夜空变得更加高深莫测。

    尼姑中间有一位气质非凡的妇人,她的穿着与普通尼姑无异,而白皙无暇的脸上透着红润饱满的光泽,又明显地暴露了她的不同。虽过了三十岁的风华,举止投足间,仍旧风韵卓绝。人们在惊呼:“这不是罗良海前些年新纳的小妾吗?”各式各样的猜想,占据了人们的注意力,流言蜚语的漫延,无疑是对死者的亵渎。

    大虎承受着悲痛,支迎着整个场面,论起婚丧嫁娶的礼数,靴子沟当属大虎最为得心应手。正是当局者迷的道理,事情落在自己头上时,大虎却乱了方寸,错了头绪,几乎忘记了大半的礼数。于是,街坊近邻便要大虎稳稳地坐着,关键时做定夺,方才稳住了他的心绪。

    注视着张吴氏的棺椁,大虎的思绪一次次不自觉地神游起来。回忆着,这个本分持家的女人,在牵挂和绝望的雷雨夜里悄然而逝去,大虎内心的亏欠与痛惜似一波一波的狂潮拍打着他。男人表达悲伤的方式并不总是以眼泪的,痛心与不安将终生埋葬在大虎的内心,或许至死都不会表达给别人知晓。此时的大虎觉得,死亡本身也不会比思念亡者更痛苦和煎熬。

    清晨,如火的晨阳,渲染了天际的流云,朝霞如丝,仿佛松树的年轮。八个人抬的红色的棺椁在山间小路上徐徐前行,厚重老木的棺椁着实叫抬杆的人吃尽了苦头。关乎生死的最后一次决绝,在鼓乐哀鸣下开始了。手握着公鸡,振振有词的风水先生,拖着长队伍前来送行的亲邻故旧,以及白黄色的各类纸祭品,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催生生死离别的痛。

    风水先生持着桃木剑,点亮长命灯,眼望天际里日头高低,确定了时辰。大儿子有福,扒在地穴里为死去的母亲暖穴,为下藏的棺椁撒下第一把尘土,尔后众人齐动手,筑起了一丘新坟。张吴氏的姐妹们在一场嘶心裂肺地哭嚎中,似乎想以哭声唤醒长眠的姐妹,然而是徒劳的。

    对于至亲而言,张家老宅里残存了许多可以勾起对亲人记忆的场景和画面,且永世不可磨灭。活着的人们,在经历了离别伤痛过后,仍会持续着原本的生活秩序,即或某些现实的理想失去了目标,可是生活的根本则会自觉地坚守着。

    赵玉娘一身农家的妆扮,手脚娴熟麻利地忙活,即不为满地肮脏而嫌弃,也不因繁重的活计而却步。她白皙柔嫩的额头,因忙碌而噙满汗水,时而还要为丧母之痛的三个孩子尽一点点慈母的安慰。她将凌乱的老宅子收拾的如同张吴氏在世时一般整齐,甚至在一些细节的安排上还要超过从前。任谁也想不到,高贵、富丽的三太太赵玉娘,竟然也能做出如此漂亮的家务活计来。

    赵玉娘努力着想在这个家庭痛失了一个伟大女性之后承接起责任,完全出自于一个善良女性内心里最为平常、朴素的想法。支离破碎的家庭在她眼里极易引起她内心伤感的共鸣,离别之伤又最易刺痛她平和善良的内心。她厌恶自己如花的外表,恨这张表皮为自己带来的太多无法平复的过往和伤痛。现在正是她试着走进这个大家庭,使自己名正言顺成为家庭一份的最佳时机。这个经过了太多人生起落波折的女人,多么渴望回归正常的、安稳的生活呀!

    吃罢晚饭,三虎带着赵玉娘,来到过世的父母灵前跪拜。虔诚的赵玉娘,洗净了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规规矩矩的双手合实。然而就在她将要跪下时,大虎却冷着脸子走过来制止,仿佛一庄神圣的东西正在遭受侵犯。

    “你拜过罗家的祖宗,到我们家里算那门子事?”大虎冷冷地说到。

    “玉娘在奉天城时就过了门了,当时你们都不在,也没有长辈在场,可是当时我们在那也遥拜过爹娘的。现在回了家,拜一拜父母的灵位没啥不对的。”三虎解释到。

    “当年也在这老屋里,她同样拜过别人家的祖宗,进了旁人的家门。现如今又要进咱们家门,算什么事。说出去,还不叫人笑话咱们家坏了门风嘛?就是咱爹在天之灵,也会怨我管教你们不严。”大虎决地绝说到,目光中的冷漠里满含神圣卫道者的神气。

    “我和玉娘早就两情相悦,怪那老不死的,老牛想啃嫩草。”三虎说到。

    “两情相悦?住嘴,败坏家风,还在狡辩。你助纣为虐,我还没跟你计较,现如今拉个婊子狐狸精也想着进这个家门,想也别想。识大体的,快点休了她,送回罗家去。以后好在这靴子沟里立足,若不然,你们统统不要进这个家门了。”大虎狂怒到。他认真地述说着每一个字,作为长兄他视声名为生命,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感受。

    “哥,我和三虎在奉天城私定了终身,没和家里长辈们商量,是我们不对。”赵玉娘低声细语说到:“你是讲道理的人,我虽入过罗家门,却不是自愿的。我同样出身清白人家,穷人家卖儿卖女讨生活过日子,苦的不正是像我这样的人吗?入过罗家的门也好,拜过罗家祖宗也罢,都不是我自愿的,更不是我能左右。瞧在咱们同样的穷苦百姓出身的份上,准我拜过老爷子,以后即使是死了,我也能落个去处。”赵玉娘说到痛处嘤嘤哭泣,绝望和伤心使她几欲昏厥。

    大虎沉默不语,却仍旧坚持己见,不准赵玉娘踏进老爹灵位半步。三虎负气,带着伤心哭泣的赵玉娘,回了庄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