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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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二十二章】

    1927年的盛夏,去往奉天的官道上车马和行人少的可怜,原本繁忙的景象不再,颓废中有无法言状的沉闷阴云。压抑的气氛感染了一切,在乏力慵懒中缓慢地蠕动。车夫们泛了瞌睡,无精打采地驾着车马,畜牲同样被所感染,慢吞吞地向前挪着步子。烈日的光辉仿佛烧透的煤块,强烈地灼烧裸露的皮肤。道路两旁的繁密树木,遮挡着毒辣的日光,为赶路人开辟一处阴凉。树枝却仿佛身患重症的年轻人,低垂着头顶着炎炎烈日,痛苦地煎熬着。偶尔干涸的风吹来,扑进鼻官里,尽是沉闷和窒息的,已经发胀的气流。

    赵玉娘扮作一个小伙子,粉白的脸上特意抹上了灰土,肥大粗糙的衣裳掩盖起姣好的身形。她和三虎混迹在走向奉天的人群里,相互间并不说话,保持着相互能够触碰的距离。出了庄河城,雇了马车先到了盖州,盘算腰包吃紧,还要为将来的生计考虑,只能依靠一双脚力。在走走停停间,他们一心向前赶路,对周围的景致没有一丝留恋。此刻,天气闷热难耐,搭在身上的粗麻衣衫浸透了汗水,像膏药似的紧贴在身上。汗水从赵玉娘灰土的鹅蛋脸上流淌下来,浸透了每一个毛孔。她央求要停下休息,三虎却厌烦地瞪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了树荫下。

    他们依旧低头不语,疲乏已经使他们丧失了翕动嘴唇和动脑思索的冲动和想法。疲惫的目光毫无目的地落在前头,头脑在空白的世界休憩。树下吹来伏夏的燥风,仿佛吹自寒冷的三九天,刹时凉爽了许多。

    坐在不远处往返奉天运送货物的苦工们,穿着肮脏的粗麻布汗衫,每个人都显得的健壮利索。他们习惯了在恶劣的条件下赶路,懂得如何保存体力,对恶劣的环境已经没有了任何表述抱怨和不满的想法。他们正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早已将闷热和不适的环境抛在了脑后。

    “听说吗?张大帅的东北军已经攻下北京,马上要进攻上海了。”一个人苦工神秘兮兮地说到。

    “我听说奉天城里正招兵呢,劝你们还是别进城去,弄不好,被抓去当兵,出苦力。”另一个人接着说到,带着惊恐的语气。

    “怕什么,攻到上海去,掳几个大姑娘做老婆。”一人又戏谑地插言到。

    “别做梦了,你以为国民军是好对付的,他们洋枪大炮,稍不留神,管叫你尸骨无存。”一个人略带嘲笑地说到。

    “怕什么,传说张大帅发话,不论什么城,只要胜利,都允许抢上三天呢?”一人兴奋地说到。

    “能活着回来的,十个人里数不上五个。”一人冷冷地说到。

    “那些城市里的百姓可不欢迎咱们,一听说东北军来了,吓的满世界逃窜。还听说张大帅要做民国的总统呢!”

    “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人们疑问地看着前一个讲话者,猜测他是怎么得来如此确切的消息。

    “不瞒你们说,我刚从东北军逃出来,一起去十个乡邻,就剩下我回来了。”那人悄声继续说到:“可别传出去,要不非拉回去枪毙不可。咱可不想靠当兵发财。另外咱平常百姓家,拿起家伙式就要去杀人,想想可是件难办的事,有时间想想叫我去死,也好过叫我去杀人。”

    三虎仔细地听着,自己仿佛已经融入到炮火纷飞的战场。对硝烟他怀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憧憬,在时刻存在死亡威逼的时代,机遇也同在。他像一只被长期圈养的猛兽,突然出现在纷繁的世界,对一切都心存兴趣,充满追逐机遇的渴望。他们的谈话中,三虎建立了对未来的规划,在这个并不详尽的计划里,存在着太多的侥幸,可他则信心十足,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实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三虎热情洋溢地拉起赵玉娘说:“走,咱们去奉天城,去当兵。”即认定了目标,三虎便毅然决然起来,心里装满了热情。

    “没听他们说,当兵是九死一生的差事。”赵玉娘满脸错愕地反对到。

    “富贵险中求,你懂什么?”三虎不懈地看一眼玉娘,忽然觉得她不过是一个没见识的女人。

    自从亲眼看到三虎打碎了汤二狗子的头颅起,不知什么原由玉娘在三虎面前总有无法解释的顺从感和依傍感。是出于爱情或是相救的感激,同样隐约存在着一丝畏惧,无可名状的陌生。在这场血腥的杀戮里,她似乎找到了安全感,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处所。一些少女时期方才会有的想法,如折断的树根上发出的新芽然般,在她的心中萌动起来。这个男人征服了自己的心,用温柔的爱也好,用血腥的刀枪也罢,此生只追随着他。

    在一所租住来的旧瓦房里,安顿了赵玉良。一些古旧简便的陈设,一铺泥土坑,四壁透风的泥墙,再无其它。玉娘不必刻意去学,只回忆母亲操持家务的样子,很快娴熟地操持起家务来,仿佛是天性使然,可这样的天性在罗家时却从没有过。陈设焕然一新像涂抹了新油,土坑同样一尘不染,透风的泥墙上糊上粗纸,一个新家便展现了眼前。至此,她再也不在自己的脸上花费一点时光,容颜的作用在她看来已经失去价值。

    三虎顺利的应征到东北军,从新军训练到正式编入部队,他都十分的卖力,比起做农活来,军事训练并不觉得十分吃力。持着刀枪在硝烟里冲杀,正是他所向往的,如一只幼虎长大后,便要在山林中捕猎,完全是天性所致。后来,他撇下了赵玉娘,坐上了南开的运兵火车。在某个城市里他们下了车,驻扎在布满汗臭和痛苦哀嚎的军营里。战场上,三虎始终冲杀在队伍的最前头。死亡、恐惧、退缩都被追求功名的好胜心所击败,变得无关紧要。他瞧见战壕里的战友死去,然后摘下死者手里的刀枪,继续冲锋。他无数次近距离地接触死亡,死亡在这位好战狂者面前,却是丝毫也不能引发波澜。换做了别人,一定瞻顾起家里妻儿的安危,或是在回忆的门口,黯然伤心哭泣。死亡的威胁,对三虎内心所引起的感受,可以说是一片空白的。在他脑海里来回激荡闪现的唯有杀戮时的激情和血腥味道。

    这一年冬天,在东北军中选拔英勇善战者,作为军中大员的守卫。三虎以其骁勇当选,被安排在杨宇霆的部下。此时的杨宇霆被张大帅安排主持东三省军政,三虎便回到了奉天。三虎渐渐发觉,从前的自己好像站在一群矮子里,显露自己是十分容易不过的,可现在就不同了,守卫营中每个人,都与自己有着相似优势,自己仿佛站在一群高个子中间,再想突显自己就变得困难了。他整日苦恼,被名利的尘土迷了心窍。

    玉娘心疼三虎所遭受到的苦闷,又为他的冷漠而暗自心伤。“那家争气男儿,不是这般有志向呢?”她每天重复地想着,即是自我的安慰,也是提醒自己应该懂得庆幸。她轻易地原谅和理解三虎冷漠的言语,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轻易原谅了幼子发起的脾气。直到那一次,三虎嘱咐她打扮好,参加东北军的军属联谊。玉娘高兴的几乎要窒息,这是她第一次以三虎夫人的名义在人前露面。她怀着忐忑的心认真的打扮起来,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也不肯将就,心里充满了甜美,瞬间就变做了端庄娇美的张夫人,妩媚多姿,顾盼生情。聚会上,每一个女人的靓丽和光彩都被她夺下,从而显得暗淡无光。她挽着三虎的臂膀,穿行在人群里,微笑着向每个朋友示以温情和善的微笑,她目光温柔而不多情,充满诚挚的端庄。

    上司王将军,殷勤地走了过来,拍着三虎的肩膀羡慕地说到:“老兄家里藏着美娇娘,做什么大头兵,赶快回家老婆、孩子、热坑头吧!”他眼神里透着油滑和古怪的目光,使玉娘莫名的觉得惊惧和不安。和多数东北军将领一样,王将军大字不识一个,嘴里还时常露出匪气。

    “那里,比不得将军金屋藏娇。”三虎恭维说到,他的目光时刻注意着王将军那一双令人心厌恶的如盗宝贼一般的眼睛。

    “我愿用全家的妻妾,换这一个美人,怎么样?”极具真实感的玩笑从王将军的嘴里说了出来,一幅丑恶贪婪的嘴脸立刻使所有人都觉得不自在,可他倒是从容自若,丝毫不知收敛。

    “咱们就一言为定。”三虎戏谑地附和着,假腥腥的一阵朗笑,心里仍不免介怀起来。

    玉娘并没有将男人逢场作戏时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她始终用一颗纯净良善的心和一幅端庄开明的仪容,保持着一直的微笑,岂知自己已经成为禽兽的猎物,另一翻灾难式的人生即将在人生的舞台上演。

    “今天王将军说,保卫队有个军官的空缺,问我的意思。”三虎语气低沉,显得有些颓废和沮丧。

    “虽然是好事,可是咱们现在衣食无忧,别无它求。”对安稳的生活现状的满足,是一位贤惠女人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行。玉娘平和地说着,如水的目光看着三虎,他的沮丧的神情逃不过她敏锐的感观,每一次眉头的收放都在她的心中生出无限的痛来。三虎颓废的表情里,所隐含着的苦恼和抓狂,也在毫不留情地烙在玉娘的心里,使她无奈怜悯。女人的天性里所特有的感性思维,使她在面对如此复杂多变的情感交织时,显得即无措又心生怜爱。这是一种女性的柔弱,对人类情感的软弱的怜恤,是弱者对弱者推已及人的怜惜。

    “你知道我的想法,总不想低人一等。”三虎默默地说着,怏怏不快的神情渐渐显露了端倪,内心似乎正在做着痛苦地挣扎。他的脸上同时还闪现出焦虑和烦闷的神情。

    “功名利禄,过眼烟云。”玉娘唠叨着,像一位漫无目的讲话的老妇人。

    “你知道吗?王将军看上你了,说你长的可真美,世上罕见。”三虎的声音很微弱,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将头埋的很低,目光落在脚下不敢抬头,仿佛犯了错的孩子。

    “是吗?胡子出身的人也佩说美?”赵玉娘平淡地说到,脸上的表情凝重冰冷,仿佛经过了冷冻,棱角分明地从嘴里逃了出来。

    “你是聪明人,知道他的想法。”三虎把头埋的更低,像个不知足的孩子,在一次次向母亲讨要糖果。

    “我不是聪明人,不知道他的想法。我现在就想知道你的想法。”玉娘冷着脸,说到。

    “我……”三虎沉默了许久。“我没有想法,一切全凭你的喜好吧!”三虎摇摇头,侧身躺在了暖烘烘的坑上。夜里他听见玉娘轻轻抽泣的声响,想去安慰向句,却不知为什么,整一夜都无动于衷。内心的极端矛盾所带来的痛苦,同样在搅动他的心肠,直到名利成为治愈的良药,他也就不再为此而伤神了。

    第二天的清早,不见了赵玉娘的身影,三虎像失魂的走肉,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巷里。他痛苦的哀嚎起来,拼命用手垂打着自己头,可鄙的思想正是从这里诞生,彻底占据了良知。他怨恨自己的无能,仇恨以名利施压于自己的王将军。泪水冲刷掉他的最后一丝未泯的良知,像一道巨浪,卷走逆行的游鱼。

    深夜还未完全消退的时候,玉娘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打扮着,脂粉的香味使她憋闷和厌倦,她曾经誓言放弃这些俗粉。上次违背誓言,要为给自己的男人争一分薄面,使自己再绽放一分光彩,谁知竟又是这些害人的俗粉,引来了无端的祸事。现在,她又不得不拾起脂粉,同样为了自己的男人,为他的功名利禄锦绣前程,为他的脸上能绽放一些笑容。

    她将脂粉轻轻地涂抹在脸上,然后涂抹的均匀,使细嫩白皙的脸看上去更加的娇媚。好一张曼妙值得自傲的脸,又偏偏是它,引出多少的人生曲折呀!她越是仔细观察便越觉得厌烦,她拼命地想用脂粉涂抹,用脂粉来遮盖自己的面目。她安慰自己说:“女人所做的一切终归都是为了男人,为他们的光彩和不可侵犯的权力,为他们骄傲无视一切的狂笑,为他们坐拥女人时满眼的迷离。”而她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的安慰,只是加重了她对女人们生活的悲悯,怜悯所有女人,同时也怜悯和悲泣自己的人生。

    她穿了一身显露身形的衣着,凸凹的身材,娇好的脸宠,娇柔的动作,使她顿时变成一位迷惑所有男人的妖艳的精灵,一个可以使枭雄为之神魂颠倒的倾城祸水。

    她毫不踟蹰地走进王将军公馆,甚至二话不说便同这个粗俗无礼的男人做起男欢女爱的事来。她痛哭地嚎叫着,使人误以为,她在为男欢女爱而畅快呻吟。一颗刚刚活泛的心,麻林了大半,现实又在上面落下狠狠的一刀,彻底斩去了大半,奇怪的竟无丝毫的疼痛。她在王公馆内,住了整整一个月,那位叱咤匪窝,杀人如麻的将军,变成了惟命是从的小卒。她轻而易举地驾驭了这个男人,他能左右爱人的仕途。

    从王将军家里接回满脸憔悴的玉娘,三虎满面惭愧地说到:“我这辈子都欠你的。”便轻易的搏得了女人的两行热泪。

    三虎从此平步青去,官场的磨砺,人性的争斗,使他渐渐变的多疑冷酷起来。

    1928年6月张大帅被炸死在皇姑屯,第二年的9月,杨宇霆被张少帅所杀,正植意气风发的三虎顿时像断了根的树木没了活力。他随着杨宇霆的残部,叛变了东北军,投靠了日本关东军。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军节节败退,丢下东北三省,一片片大好的白山黑水,退守山海关。占了日本东三省的日本人,推出赙仪做傀儡,建立起“满洲国”。“满洲国”皇帝登基前,遭到了多方对其人身安危的威胁,此时三虎正担任着溥仪的贴身卫队。最为惊险一的次为保卫溥仪,刺客尖刀刺在三虎的脸上,在脸上落下了深刻的疤痕,也成为三虎的勋章。这一年东边道各县匪患层出,心焦的溥仪在请示日本人后,派三虎为东边道巡阅使,替天子巡查。请了皇命,手中牢牢握住了军权,三虎要做的第一事便是除掉已然不得势的王将军。他闯进王将军家,假借皇命,说他勾结匪类有谋反之心,私判了立即枪毙,又将所有妻妾收在自己府上,排解了多年来积郁于心的闷气。

    三虎把杀掉王将军的一幕说给玉娘时,她神情安然地在佛前念佛讼经,对三虎的话,仿佛置若罔闻。三虎负气走开,至此,他们不再像是一对夫妻,更像一对拆不开的宿命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