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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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二十三章】

    夕阳的余晖将晚霞渲染的绯红夺目,慢慢的将疲乏的头投进歇马山的怀抱,尽情睡去,一天中最后的荣光便熄灭了。夜色静悄悄地弥漫起来,最先蒙上一层薄纱,继而又将世界笼罩在浓重的墨色里面。从无边的黑夜里吹来凉爽的风,令人清凉畅快地呼吸。在沉寂的靴子沟中,黑夜是难以逾越的时空阻隔。微微晃动的煤油灯光,从白纸窗口映出阴影,影影绰绰飘飘渺渺。天空原野混为一色,显得寂寥而空旷,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传来鸟兽的嘶鸣,在山谷间折回短促连绵的回声,最终同样归于黑暗。偶然的喧闹没有消亡孤寂,反而增长了伤感和苦痛。

    忍受着夜的漫长,人们期盼睡眠快些来临。此时,靴子沟外官的道上,群马的嘶鸣声正由远及近传来,随着时间推移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甚至听到马踩碎石和抽打皮鞭的声响。沟外的世界所发生的风云际会动荡波折,人们早已经有所耳闻。人们静静地听着,连最细微的细节也不肯略过,他们要从声音辨别出友善或是危险的信号。无法继续清平的世界,早将不安和紧张气氛带到了人间每一处角落。最后,甚至连马儿狂暴的喘息声也能听的清清楚楚,人们猜到行人一定由很远的地方疾驰而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人们战战兢兢地躲住门口,透过门缝偷偷地窥视。

    张家老宅门前晃动着错乱的人影,每个人手中都持着火把,集合起来明亮了门前三丈方的土地。在火光照映下,几乎每个人身后都闪动着刀枪逼人的寒气。短小干练的着装,矫健的四肢,机警的眉目,都表明了他们的来历非同寻常。火光照耀下,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豪爽不拘泥的从容。

    不错他们正是土匪,一群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人间恶魔。窥视的人们头上渗出了冷汗,脖项上生出冷风,一些固执的想象在左右他们的判断。他们用桌子挤住门口,躲进被窝里,凭借着声音臆想外界情形的变化。

    匪首站在人群中央,正规矩地站在门前,准备叩门。他的着装与旁人并无二异,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威严和从容,是他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挥一挥手,便轻易止住了喧哗,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以他马首是瞻。“闭了你们的臭嘴,这是俺家,吵了乡里邻居,叫俺哥怎么处邻里。”命令中带着些许戏谑的味道,却是极使人心悦诚服的指令。领头的匪首,正是离家数年的二虎。

    众匪的喧哗声嘎然归于寂静,可以听到二虎敲门的声响。木门发出急切的闷响声,像在催促又饱含愧疚和不安。躲藏在门缝里的人们认识出了二虎,一颗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

    木门应声打开,借着火光大虎看到兄弟熟悉的面庞。在岁月沧桑中,所有磨砺的印痕都清晰地刻画在他的脸上,肩膀比从前更加厚重,面貌中多了一些英武和豪放。三虎粗大有力的手撑紧紧握着大虎的手,手掌里充满浓烈亲情的味道。

    二虎搂抱住大虎时双眼噙满了泪,冷漠了泪水滋味的硬汉,终于找到了温情的触点。看着消瘦的大哥,二虎猜想起过去生活中他可能遭受的艰辛和磨难。熟悉的院落,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即熟悉又隐含岁月洗礼后的陌生。这里充盈了亲情的味道,充满回归的渴望。

    “大嫂走了?”微微翕动的嘴唇,时而猛烈地颤抖几下,三虎伤心的像个孩子,泪水再次漫过眼框。

    在青堆镇采办丧葬品的人们,中途遇到的土匪正是二虎,恰是这次巧合,使他得知了张吴氏去世的消息。在张吴氏入土的清晨二虎便潜回了靴子沟,却发现三虎的人马正在此驻扎,只得无奈地又折返回去。可在他的心里,想要拜祭长嫂的打算,却从没放弃。

    “嗯,今早入的土。”大虎异常平静地说到。

    “我想去山上拜祭大嫂,白天三虎的部队在,不方便。”二虎叹息到。

    云淡风清,清幽悲凉的月光洒在韭菜沟的小路上,兄弟二人就走在这条小路上。悲伤和不安围绕着二虎,为如母般的长嫂的离世而悲凉,为没能尽上弟兄的情义而惭愧和不安。在张吴氏的坟头,二虎长久地悲泣,一股豪侠般自责的泪水,加重了月光的悲凉。

    下了山,二虎没做片刻的停留,推辞说有要紧事要做,不能长久逗留。大虎再三劝阻,二虎却执意不肯。他担心自己身份的特殊性,会给大哥惹来祸事,在这样多舛易变的年月,二虎不得不细致打算。他又像老巢里飞出去的燕儿,对家有着满心眷恋的同时,对外面的世界仍存一片向往和渴望。

    “这些年没回家,总该进屋祭拜爹娘。”大虎说。

    “这是应该的。”二虎没法再拒绝,便跟随大虎走进房间。

    在父母的灵位前,二虎久久地叩拜,沉默许久之后,对大虎说到:“我做了件对不起爹娘的事,改了名字,现在叫张护国。”

    “张护国!你就是杀了前任县长的张护国!”大虎惊讶地喊出声来。他万万没有想到,二虎竟是悍匪张护国。

    “我就是张护国,该杀的县长,正是死在我手里。”二虎直言不讳地说到,脸上洋溢着从容,继续说着:“好汉做事好汉当,走了这条道我从没想过回头。许多年来,我没回家,不能连累你们。”二虎现出难以抑制的惆怅,对过去一段时光的追忆,在他的心中蒙上了阴郁暗淡的忧伤气氛。

    “做土匪可是子孙几代人都抬不起头的勾当,你总得替祖宗后代名声想想阿!”大虎痛苦地摇着头,沉重地叹息一声。

    “现在只有傀儡的“满洲国”才当我们是土匪。我们从来不抢百姓一颗粮食,若要说匪,他们才是真的匪。他们杀人不眨眼,鱼肉百姓来,更加的不讲道理。现在的“满洲国”,就是小日本的傀儡。我改名张护国正是出于这个想法。”二虎的言词豪迈目光坚毅。

    “自古以来民不和官斗,更何况东北军都打不赢的日本人。听我的话,放下刀枪回家做个安顺良民,过安生的日子。”大虎语气温柔地说到,虽然二虎言词他无法完全理解,可是二虎坚毅的目光,却真实地感染了自己,使他绝对相信这完全是出于正义。可是无论如何,对于三虎安危的担忧,总是他无法释怀。

    “我走到这条道了,再也回不了头。瞧见身后的弟兄吗,他们都断了后路追随我,枪林弹雨里闯过来,我不能做不仗义的事。”

    “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在刀口上过日子吗?水泊梁山上一百零八条好汉,无一落下了好下场的,你非要不见棺材不落泪吗?”大虎无可奈何地摇头,脸色因气愤而涨的通红。以忠厚持家为训的家庭里,做土匪确是一件有辱门庭的。在气愤之余,大虎为刚才说出不吉利的言语而深深自责。

    “逼上了梁山,明知是死,也要硬着头皮闯过来。”二虎坚定地说到。

    “既然这样,干脆把姓也改了。”大虎气急之下说到,他实在不想二虎踏上混迹刀口的生涯,却又无力阻止。

    “哥,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既然做了选择,就容不得半路退出。”二虎走出屋子飞身上马,向大哥挥一挥手,舞动着马鞭,消失在东茫茫昏暗的夜色里。

    大虎沮丧地摇了摇头,目送二虎的影子消失在黑暗的世界里,耳畔的马蹄声也渐渐没了响动。不安和焦躁涌上心头,黑夜里他辨别出人马奔去的方向,并不是青堆镇却是庄河城。

    果然,这天夜里庄河城并不宁静,先是城东军备库莫名其妙燃起大火,就在救火的士兵设法扑救时,炮弹储备库又突然发生了爆炸。巨大的爆炸声引发的轰鸣,响彻整个县城。事后在人们的谈资里断定,爆炸声响是庄河城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一次。人们从睡梦里惊醒,战争、杀戮、血腥立即涌进了人们的心坎。当保安团从仓皇的扑救中清醒过来时,方才断定这是一次人为的有预谋的事件,可为时已晚,巨大的军事损失已经铸成。

    拥有了电灯的庄河城,依然无法抵挡夜色裘临。黑夜遮住万物,也遮住了醒着的人们的双眼。城中军备库的守军,白天时每个人都佯装精力十足严阵不待,夜里无一不是睡意腥松,早已松懈了守备,连门前的哨兵也用枪为拐站立着睡去了。白日里一同守备的日本军人,也已经在夜幕降临前撤换下来,只留下“满洲国”的兵士。

    事先熟悉侦察过了地形,二虎和他的队伍顺畅的在虎穴里穿行。二虎伸手敏捷身轻如燕,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临行前,二虎叫每个人的肩膀都系一条白色的孝带,在昏黑难辩的夜色里白色的孝带显得格外明显庄重。在月光照耀下,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拖着银色的神秘光环,似有神明相助。他们觅足潜踪,每一次呼吸都加着格外的小心,越是临近目标,心中的愤恨的怒火就越发的强烈。这次夜裘庄河城,正是为惨死在日本关东军手中的大当家许护国报仇雪恨。

    即使守备松懈,他们也没有十分把握可以毁掉整个储备库。于是用声东击西的方法,他们先是点燃了城东的军备库门前容易起火的木栅栏,然后趁乱炸毁炮弹储备库。这是一次九死一生的冒险,二虎决定自己一人去完成,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可他的倔强里充满着威严,一位刚愎执拗的义士,绝不会自甘顺境,叫别人去舍身冒险。刀口上走过来的人,看惯了生死,即使死别时的场景也是司空见惯的。可是就在二虎将要转身冲入弹药储备库的一刹那,所有的弟兄都流下了莹莹的泪,不仅感伤离别,也感动他的豪气和仗义。

    二虎嘱咐一旁的贴身头目铁锤说:“我回不来,带兄弟们回老塞,分了钱各奔西东。只要炸毁了炮弹储备库,解开东边道上兄弟们的威胁,也算是替许当家雪恨了,至于王佐才,日后自有天来收他。”二虎紧了紧肩头的孝布,毅然决然向炮弹储备库走去,从始至终他也没有回头,留下模糊不清的身影,烙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紧接着,强列的爆炸声响响彻耳畔,连天的火光像濒临毁灭的恶魔,做着垂死挣扎,火焰烧红了庄河的半边天。在明亮的如白昼的光景中,始终不见二虎的身影。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盼望会有奇迹出现,充满了虔诚地祈求。一刻钟内,整个庄河城的军警力量全部发动了,二虎的队伍方才做出撤退的命令。就在他们转身那一刻,发现二虎竟然毫发无损地站在身后,脸上露出胜利者得意的微笑,那是最庆幸最温馨的笑意,使人们联想到生活中一切的美好。

    “以为你死了!”铁锤激动地哭着说到,那哭泣声是很幼稚的,带着些纯真的味道。这个半大年纪的土匪头目,最后激动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刀口上过日子,怎么能说死就死呢?许当家的大仇得报,真是苍天有眼呐!兄弟们一起摘下孝布,从今以后,咱们从头再来过,绿林日子总过不够,跟这帮卖国的王八羔子斗到最后一个。”二虎朗声大笑道。

    “当家的,你怎么这么神,爆炸的威力足够炸平庄河城。”众匪不解,好奇地追问到。

    “进到里面一瞧,我的天全是东洋武器装备,真舍不得就这么毁了。后来一想,东西是好东西,到了他们手里,杀的就是咱们中国人。于是,就横下了心来炸的他们一个也不剩。早些年我爹在世的时候,单独教我做爆竹芯的手艺,其他几个兄弟根本没学到。我就想啊,如果我扔颗手榴弹就跑了,恐怕连自己也得炸死。于是拿出我爹的手艺,临时做了个导火索,没等炮弹响时,我早就顺着后门跑到你们身后了。瞧你们一个一个像娘们似的哭天抹泪,倒觉得十分好笑。”连二虎也不曾想不到,过世的老爹遗留下的手艺,竟然救了自己一命,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他们顺着大道撤退,有人提议趁乱杀了县长王佐才。二虎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今晚的动静不小,再杀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事实上,在他心里难免又存在一点自私的想法,当真杀掉王佐才无异在三虎身上又倒了一盆脏水。恐怕日到“满洲国”皇帝追问下来会治他的罪,做哥哥的怎么忍心弟弟落难。这想法是人世最平常质朴的。如今军炮弹储备库被销毁,已经给三虎带来不小的麻烦。他也深知,即使杀了王佐才,也无法解决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