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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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二十四章】

    1927年的盛夏,东边道往来于安东官道并不太平,稀稀拉拉赶路的客商队伍,要依靠与沿路土匪结下的“交情”才能保证一路上通行无阻。偶尔有走亲访友的百姓,借着客商队伍的庇护,或交些小钱,或出一把子力气,只求一个平安。即是如此,出行的队伍也从不敢贪早、贪晚出行,唯恐遇到新近拉出来不相识的土匪绺子。机警的客商们,会在每次出行前仔细地打听沿途风土人情的变化,稍觉不妥,便就此放弃从不肯冒险。民生经济,在混乱的世道里,战战兢兢地残喘度日。

    东边道将盖县、岫岩、庄河,囊括起来,再途经近200华里的长途迂回直抵安东。东边道沿途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比邻海域,近靠国门自古以来一直都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奈何1904年日俄战争,竟在中国领土上打响,涂炭了不知多少毫无干系的中国人的性命。国力的羸弱,注定了衰败的国运,悲惨的境地却真切地由无数弱小的国民来承担。那是一场发生在即将被瓜分的土地上,两个列强关于不义之财如何分配的战争,对持刀瓜分者预示着武力的强悍和荣誉,对被瓜分者则是永远的伤痛和历史的悲哀。自以为强大的沙俄想不到,竟是矮小的日本人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在东北未来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中,黑色的暗流加重了它的实际存在,像一块恶疮,时刻在侵害和搅扰这片黑土地的安宁,并从中吸取掠夺了无数的养分。

    战争所引发的慌乱,二十余年来外族势力的影响,加重了百姓的流离失所,一些人放弃原有的营生,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其中有真正的匪类,更不乏有劫富济贫的英雄豪杰。安东的许凌云,便称得上这类英雄好汉。他原本是书香门第,祖上还曾在关内做过高官,后来罢官闯了关东。到了许凌云一代,原想读书考取个功名,幼年便随父亲苦读诗书,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无奈科举制度取消,考取功名的路彻底阻断,他却并不懊恼,在数载求学的生涯里,他隐约对世道有了一些自己的见解。对世态炎凉的思量,以及那一场令人愤怒的战争的深刻思索,使他油然生许多颠覆式的思想,眼前顿时觉得明亮异常。

    他操起了经商的营生,打算将安东的渔产贩卖到内陆去谋一些小利。不料路途未半,贩卖的渔货便被抢夺去了大半,最后落的血本无归。许凌云无奈返家,整日竟痴迷起《水游传》来,忽然一天他豁然站起说:“官逼民返,民不得不返”。而后,便组织起一群可怜无助的百姓,拉起镏子来,自己做起了山大王。旧时的书生,做起了胡子,不知道逆转命运的推手,究竟是谁!正值军阀混战,绿林出身的张作霖正急于在军阀争斗里抢夺利益的残羹,无心顾及匪患横生,何况东边道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

    许凌云渐渐在安东一带起家,做了一方的匪首。虽然为匪,但他有“三不劫”:贫家不劫、妇人不劫、老幼不动。在“三不劫”的影响下,安东县的治安竟奇迹般稳定了许多,百姓们竟因此而安居起来。

    那一年,许凌云落难在庄河,慌乱之中闯进靴子沟,险些被擒,万幸被二虎相救,才保全了自己一条性命。回到安东,他立即示下东边道上的弟兄,见到那把作为信物的手枪,无论是谁都要以上宾礼接待。东边道上大小匪首,都会卖些面子给许凌云。

    于是,当二虎腰里别着那把信物枪,零碎洒脱的花穗时在腰间飘摆时,即便一个人独行在东边道上,也无人敢动他半根汗毛,若是遇到与许凌云交好的,还要将他作为上宾款待。对于绿林朋友所表现出的热情,二虎逐一地推辞了,他执著于我行我素,并迫不及待地赶往安东去找许凌云。

    许凌云将二虎硬按在了二当家的位置上,以报当年救命之恩。二虎几翻地推辞,许凌云却执拗不肯更改。

    二虎懂得初来乍到的道理,他知道许凌云的安排,对于他手下的弟兄而言是难免不公的,容易招人嫉恨。表面上虽是二当家的身份,实则对塞里大事小情从不插言,对旁人也是谦和温驯尽量少有摩擦。最初时,各人确实觉得不公,觉得二虎不过是幸运地遇到了,许凌云这样有恩必报的性格的人。日子长久了,见他少言寡语,人又十分忠厚诚恳,便认同了二虎实在没有做二当家的野心,只是许凌云的盛情难却,对他也从排斥渐渐到了认可。

    时光如过隙的白驹,二虎已经在这里经过了五个年头,那一日许凌云找到二虎拉呱儿。

    “兄弟,从今天起我改了姓名,不叫许凌云,叫许护国。”许护国满脸惆怅地说道。

    “父母赐的姓名,还是不改的为好。”二虎心直口快,毫不修饰自己的话。

    “知道吗?九一八事变,东北军不战而退,扔下白山黑水拱手让给了日本人,泱泱中华,何人来护啊!所以我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许护国无限怅然,内心曾为此受到过极大的震动。

    “我对外面的世界不大明白,读书又少,可是我知道岳飞,知道袁崇焕,也知道但凡爱国,愿意为国牺牲的,无一不是留名清史。”在同许护国的对话里二虎找到共同点,他的心潮第一次因为国家这两个字而被点燃,激动起来。

    “国家兴亡匹夫有则呀!现如今,纵观海内,真正为了民族大义的恐怕没有几个了。国民党只知道打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幌子,早已经不顾百姓的涂炭。少帅偏听偏信,竟真的将东北富饶之地,轻易地送人,竟不顾千万东北百姓的死活,叫咱们沦落成亡国奴。”许护国深叹了一口长气,似乎在哀叹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涂炭。

    虽然对外界消息了解的很少,可是对许护国的观点,二虎却极为赞同,尤其那句“国家兴亡,匹夫有则”。二虎觉得许护国在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身影是伟岸令人敬佩的,仿佛一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大英雄。

    许护国的队伍实力很强,乃至在整个东边道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一支。越是壮大,越容易引起注意,日本正规军几次剿匪,虽没有带来致使的打击,却使他们原气大伤。后来许护国派在庄河附近的探子说,庄河兴起了大刀会。长岭的华春盛、邱家沟的鞠仁卿、曹家屯的郭殿政先是在各自家举旗反日,组建起大刀会,后来三家合做一家,北起大孤山南至碧流河都是他们的活动范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其单打独斗被日本人一点点吞噬掉,还不如与他们兵和一处,反正都是奔着抗日去的。”许护国思索再三,与二虎商量道。许护国的另一层担忧是自己势力的单薄,迟早抵挡不过日本人的征剿,到时非但队伍不保,手下的弟兄也会同自己一起遭殃。

    “即是同道中人,与其被人逐个击破,倒不如拧成一股绳。另外我还听人说过,邱家沟的鞠仁卿可不是一般人,早前在奉天警官学校读书,还是现在西洋知识。懂得行兵打仗不说,他家境本来殷实,为了抗日,把家里所有米面粮食统统贡献出来,你说这样铁了心斗日本人的,不正是咱们投奔的好去处吗?”这些消息都是二虎平日里从往来庄河城与安东城的商人们的嘴里得知的。他久不回家,稍有家乡消息,便好似刻在了磐石上一般记忆犹新。

    “想不到兄弟外表粗鲁,暗地里却是个有心人。”二虎的细致使许护国略略有些惊讶,数年以为的历练,二虎的增进使他得到了深深的欣慰。许护国在心里默默想着:“这样一来,即使自己在刀口上过日子年月里遇到任何的不测,也会有人继承自己,带领一帮兄弟继续闯出一片天地了。”带着一些英雄气断的胡思乱想的思绪,是每一位英雄在心思沉静时,头脑里都会闪现出来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把那些朴实的农家汉,变做胡子、土匪,就有责任保全他们性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

    1932年腊月,日本关东军坂本师团万余人分路向东边道各县进发,目的便是扫平沿线抵抗的武装,而其中最为骄横的要当数日军大佐森秀树率领的靖安游击队500骑兵。

    这一年腊月少有雨雪,湿冷的北风吹过,几乎要吹散人们瘦弱的躯体和骨骼。太阳光泽如旧,普照着大地如往常一般明亮清澈。只是微乎其微的暖意都被北风裹挟的严寒带走或驱离了。人们感受不到温暖,只得穿着厚实的粗布棉袄,里面絮了比往年一倍厚的棉花。家境略微殷实的,即使穿着狗皮夹袄,矗立在北风中久了,同样也奈不住严寒。枝头上鲜有鸟鸣,偶尔腾飞出来的麻雀,受了枪响的惊吓,为了保全性命而不得已迎着北风起飞。飞不及多远,发觉并无危险时,又重新落在枝梢,密密麻麻起落的鸟群,同枯萎的老树浑然成一个颜泽。

    鞠仁卿和郭殿政的部队,将驻扎在土城子的日本大佐森秀树的部队团团围住。惊恐之下的伪军,逃进百姓家里,紧闭了大门。这些被强掳来做炮灰的中国士兵,多数参军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从没想过打仗会保不住脑袋,更加顾及不到民族大义。他们只知道日本人所向披靡,以为做日本人的兵,除了有可口的东洋罐头,还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料,今天遇到手持刀枪的自家弟兄,这些弟兄平生最憎恨,除了东洋鬼子,便那些叛国求荣,为虎作伥的伪军。来不及找到逃亡路的伪军和日本军兵匆忙之间便丢了性命。急于奔命的森秀树,竟被几个中国伪军在匆忙之间关在大门外。他狂怒地叫喊着,要求伪军们开门,生死攸关时,难道还有主子或是奴才的分别吗?不过贪图逃生罢了。

    他们轻而易举地将挥舞东洋刀做最后挣扎的森秀树制服,红缨枪刺在狂傲的日本大佐的屁股上,一旁挥刀的鞠仁卿手起刀落,结果了森秀树的性命。

    此时,日本从慌乱中醒悟过来的日本兵,在房顶的高处架起了机关枪,连续规律的枪声响动声后,英武的志士们应声倒地。在凶猛的热兵器面前,使他们意识到自己薄弱,和这个国家的薄弱。对民族落后的担忧和荣辱感,为甘愿为民族流血的志士,填注了奋勇向前的勇气和志气。

    面对敌人强大的火力,只有撤退,然而机关枪的威力是不允许用填命的方式加以阻挡的。他们心里更加清楚,此时从庄河城里鬼子的支援部队,正陆续的向这里赶来增援,倘若再继续胶着下去,后果一定是不堪设想的。

    “你们快撤,我带在后面掩护,我手里有枪,来一个杀一个。”许护国用力推着二虎,要他和鞠仁卿一起带着队伍撤退。枪声和子弹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成传来,许护国的身影显得单薄和无力,握在掌中的手枪仍坚持着还击。

    “大当家我来帮你。”二虎执拗不肯走开。

    “兄弟,凭你这根红缨枪吗?再瞧瞧日本人的机关枪,比小鸡捉米的速度还要快。我手里有枪,还有抵挡一阵。你在村外等我,以后咱们兄弟还得一块闯江湖。迟了日本人的增援到了,麻烦就大了。”许护国红彤彤的双眼里,充满了坚决,逼视着二虎。

    二虎被大刀会的弟兄们强行掳出了村口,眼睁睁地瞧着来支援的日本车队开进土城子,数十支机关枪在无数个规律的响声叠加在一起后,终于归于沉寂。许护国再也没从村口走出来。人们静静的等着,忍着生死离别的伤痛,离开了土城子。

    据后来庄河城的伪军说,许护国打尽了最后一发子弹,挥着大刀砍杀,旋即被日本人的机枪打成了塞子。子弹可以洞穿肉体,却难以驱散忠魂,铮铮的铁骨倒下,一幢刚强的铁坝墙,又支撑在人们的心中。

    后来,在追随大刀会在东边道上行军打仗时,二虎恨不得杀尽所有的日军和伪军来替许护国报仇,国仇家恨已经在他的心里生根。

    于是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张护国,把日本人与伪军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在鞠仁卿的带领下大刀会,投奔第28军时,二虎就在临行前与鞠抗捷辞行,带着兄弟们一起来到青堆镇,仍旧操起土匪行当,规矩依旧遵从前“三不劫”。在满洲国成立的第二年,张护国带领手下弟兄,光天化日冲进县公署,砍下了新任县长张昆的脑袋,还在县公署前的大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号。于是张护国的名号,便开始在东边道上传扬开了,如石块惊起的涟漪,荡漾在东边道的绿林。

    偶然机会,东边道的土匪们讲起近来庄河城近状,说起“满洲国”又要出兵剿匪,且已经在庄河城的弹药储备库中准备了充足弹药。二虎盘算着只要毁了弹药,不止救了东边道弟兄的性命,也算为许护国报了大仇。面对大仇,对前人遗志的继承,更显得义气凛然。

    仇恨,能激起人们潜藏在内心世界的力量,正义的复仇得到宣泄后,内心难免同样会产生一些莫名的失落感。人们开始渐渐地思考得与失、生与死了,而往往衡量以后的结果却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这就是矛盾的人生,它由不得你去悔恨,更由不得你再去改变。除了默默承受,能做的只有自己饮下苦水,硬着头皮向前走,不计后果、不计生死、不计亲情地坚持走着。

    二虎开始思念家里中的每一个人,活着的和逝去的都一如从前的样子出现在眼前,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露着平常的毫无拘束的光彩。他们亲近、鲜活、充满柔情的亲和,而他只能把亲情装在记忆里,在寂寞时偷偷翻看。即使他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将是亲情被无情筑起的砖墙阻隔,仇恨终将冲淡亲情给予的温情的蜜香。未来的一切对他说都不敢设想,只有听凭脚步向前,任由人生的轮子肆意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