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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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二十五章】

    老地主罗良海就在弹药储备库炸毁的第二天死了。他几乎受尽了所有老迈的垂死者所面临的痛苦,身体的疼痛、精神的摧残和死的绝望。垂死前清晰的意识,使死亡的恐惧感放大了数倍。对人生的总结,尤其是人性的善恶,加重了他对未知世界的担忧和怯懦。瘦骨嶙峋的身形,仿佛一条树根,横在火坑上,即便三伏时节,他也在拼命地叫喊寒冷。老皮肉包裹下的骨骼,突露出明显的骨骼形状,猛然望去能在他的苍老无神的脸上,便发现了死神的踪影。

    听着罗有兴讲述炮弹储备库被炸毁的经过,他先是为之一震,继而像吸了大烟土似的,霎时又有了神气。长时间的煎熬里,他的目光变得苦痛、空荡,现出诡异的灵光,直勾勾地瞪着近处,却仿佛正在窥视极远的地方。那闪烁的目光,渐渐的暗淡褪色,已瞧不见任何的景象。

    “是谁!是谁?你说是张家二虎炸了军备库,他当了胡子?”罗良海颤抖地连续追问着,一件耿耿于怀的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

    “瞧他张三虎怎么办,自从巡阅东边道,他俨然成了庄河的土皇帝。”现在的罗有兴要隐忍内心的愤恨,整日还要装出一幅笑脸。想到这里,他现出得意难以自恃的冷笑,阴谋家的计策即将得逞时便是这样。

    “要他们兄弟残杀,要他们手足涂炭。”罗良海叹一边叹息着一边一字一顿地说到,似乎在每一个字里面吮吸了复仇后的快感。“看过了这场好戏,你就收手吧!”老地主的语气低落了,仿佛瞬间陷入了沉思。

    “难道你忘了三虎拐走赵玉娘,还诓骗了咱们的银子吗?”罗有兴愤愤地说到。

    “乱世之所以出枭雄,就是世道浇离人世纲常败坏后,但凡仗着胆子大,侥幸窃权、谋财的人多了起来,更没人计较出处和手段。”老地主意味深长地说到,这段话是他在人生完结前,对生活过的世界最广阔的宏观总结。他艰难地说完这段话,然后被连续不断地咳嗽声覆盖了,但精神仍旧不减。

    “可是眼下我的职务,怎么办?”罗有兴有自己的不舍。

    “还谋什么职务!咱们罗家气数已尽,只要维持家业不在你手中败掉就是万幸。何况眼下世道即要起大变化,明哲保身的道理,你不懂吗?况且你资质平平,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呢?”

    “咱们散尽家财,好不容易捐的官,说不干就不干了?”罗有兴心存不甘。

    “一病大半年,现在忽然好转,只怕就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人们说回光复照能瞧见将来,听爹一句话吧,该放下的就放下,能维持现状就维持,实在维持下,卖些金银留着乱世里保命求生吧。”老地主的语气从来没有如此轻柔,僵硬的脸上散发出难得的慈祥。

    “记住了,明天我就去请辞了差事。”罗有兴满口应允说到。

    “还有,和张家和解吧!即便咱们受了气,全当我做下亏心事太多的惩罚吧!记住学会忍气吞生,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爹呀,可是我出不来这口气呀!”罗有兴痛哭流涕,缠绕在他心里恨的丝线还没有完全化解。

    “你想我死不暝目吗?”忽然间,一口气压在老地主的咽喉,他猛然睁大双眼,面容变得扭曲可怖。

    “我听你的,听你的,你安心走好吧!”罗有兴惊恐地喊到,他看到父亲的神情在一瞬间平缓了,死最终仍是安详的。

    老地主的白事办的并不风光,无论从规范排场,还是前来吊唁的人数,都与他活着的时候产生了明显的落差。强烈的比对,使人预感到一个家族在落没前的惨淡景象。想到老地主生时的风光死后的潦草,不免使一些人动容,为此流下几行清泪。人们狭窄的心胸,总是向逝去的人敞开,向活着的人紧紧关闭。

    遵照亡父的遗愿,在父亲咽气当天,罗有兴便请辞了公差,并谢绝了除乡邻外,所有的吊唁。他完全遵守了老地主临死前的遗愿,父亲的死似乎对他产生了极大的触动。

    生活在乡里遇到红白事,单凭自家人处置是应付不来的,全靠三街四邻帮衬。罗家平日里积攒的人情很薄,如今人走茶凉且不说,罗有兴还辞掉公署的差事,往日风光突然变得惨淡,旋即便少了许多人情往来,恐怕到头来倒是看笑话的人居多。

    跪在亡父的灵位,罗有兴红肿的眼睛里渗出泪来,仿佛在干涸的泉眼里挤出的最后一丝清泉。

    “爹呀!你风光一辈子,现如今咽了气,儿子不能给风光大葬,真是不孝啊!”这句话带动了他所有的悲情,继而泪流奔放地哭诉到:“咱们家经这一波三折啊,儿子瞧的透了。生前在这靴子沟里你是傲里多尊,谁不知你是首屈一指的大财主,吃尽穿绝呀!再瞧瞧现在,人走茶凉自不必说了,街坊四邻里,又有那一个会念你的好。你生前享的福,都是儿孙的福啊!人言道,十分聪明用七分,留给三分给后人。爹呀!眼瞧着你死后的场景啊,儿子算明白了,福也好,禄也好,都抵不过交出去的良心换回的人心值钱。咱们家的富贵守的住也好,守不住也好,我再也不和这世道争了,昧了良心,报应迟早找回来。”罗有兴泪流满面,说出的每个字里都像沾满了心口窝的血。人们看似坚硬的心肠很容易的被一句感人的话或一个情感表面,而开始了极端的转化,或者确切地说,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铁石心肠。

    人们抬起了老地主的棺椁,只为罗有兴感人肺腑的陈述。“谢过各乡邻,赏下的抬杆之恩,恩情我牢记在心。”罗有兴跪在地上,朝着抬杆的诸位乡亲叩首。按照规矩,儿孙是要对抬杆的人行跪拜大礼。

    八个人抬着的罗良海的棺柩,大虎处在最沉重的一面。这口由老地主生前亲自选定的棺椁,完全由上等的黑龙江红松木制成,刷着上等的红油漆,棺材身上绘画了八仙过海的图形。八个力壮的汉子被沉重的棺椁压的整整矮了一头,尤其顺着山间小路前行时,压在后面的四个人更加显得吃力。他们咬着牙,面露青筋,脚面几乎全部陷进夯土里。风水先生念过几句往生的经文,在一片寂静里,儿子、儿媳妇们几声并不生情的哭嚎后,人们下了山,将老地主留在了尘土封存的地域。

    在去吊唁老地主的路上,大虎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他知道,对罗家人而言,自己永远都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弟弟拐走了罗良海的小妾,自己又间接帮助了罗家的仇人,若把自己放在相同的位置上,一定也会永远铭记仇恨。怀着这样的想法,即使在监狱里或是走上断头台的时候,大虎都对罗家都不曾有过相同的恨。他理解他们,正因为如此,这段仇恨才没有叠加,没有成为不可化解的世仇。

    眼前所有的理由都在阻止他,逼着他却步,却抵挡不住善良忠厚者最为朴实的想法。出于父亲生前嘱托也好,还是表达心里在的一份愧疚也好,他觉得都有必要送老地主最后一程。他手里掐着纸钱,出门时还是大步流星,吐出的烟雾甩在脑后。靠近罗家时,他的步子便缓慢下来,吐出的烟雾聚集在头顶,像在蒸笼里透出的水雾。大虎的面薄,竟却步在罗家门口打起了转转。

    罗有兴第一个瞧见了踟蹰在门前的大虎,走上前去接住他手中的烧纸说:“大虎哥,屋里屋外忙的很,太多的事还得你帮忙张罗呢!”罗有兴阴郁的脸上现出难得微笑,仿佛连日阴沉的天际里,透出太阳微弱的光。

    大虎有些难堪了,嘴里笨拙地说:“这里两份,一份是俺的,一份是老三的,他成家立户了,叫俺带过来的。”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话很不妥,红着脸想要纠正;“罗大叔对我们全家有恩情,忽然一走,谁的心里都不好受。之前是我们一家不对,负了大叔在世时候的恩情。俺家老三也是心里惭愧的很,自己又不好亲自来。”他又苦涩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羞愧仍未消退。

    “别说外套话,曾经的事都过去了,有时间叫老三俩口子到家里坐坐。老爷子没了,陈年旧事,咱们后辈人都别计较了。”罗有兴诚挚地说道。

    “过去都是我们不对。”大虎越发觉得理亏,红彤彤的脸上,嘴巴变得更加木讷了。

    “过去的事,咱们谁也别放心上,倒是以后的日子,还得靠乡里乡亲帮忙呢?俺爹临终前交待我,别计较过去,尤其提到三虎的事。他老人家也在临死前大彻大悟了吧!”

    “罗大叔在人前风光强势了一辈子,想不到临终动了恻隐,也是为儿孙后辈积了一份德。按老话说,这是睿智呀!”大虎约略懂得老地主的一翻用心良苦,只是又生出几许感伤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对于生死增加了许多理解和感慨。

    “俺爹临终时特别嘱咐着,在处理了他老人家身后事,就要把这一翻家业分了。以后的日子就是各顾各的生活,各过各的日子。”

    “只是家业大,分起来难免有不均匀的地方。”大虎思索着说道。

    “所以我打算着,把靴子沟里有厨房的旧亲故老来帮忙做一个见证。大虎你可是义不容辞,过来帮忙主持的。”

    大虎再三地推辞,分家是一个家族极重要的事件,他不想过分的参与,尤其罗家家业丰厚稍有不甚即会产生很大的偏颇。更加使他难过的是分家时的场景,总会带来一股离伤,这恰是大虎极为敏感的一种感受。

    “虽说咱们是同辈兄弟,同辈人里属你最持重,最使人信服了。两位哥哥殒命的早,剩下孤儿寡妇的,总不能叫人搓我的脊梁骨吧!”罗有兴的请求很积极,他也相信自己的真诚一定能够打动大虎。

    老地主的头七刚过,罗有兴便开始张罗着分家的事仪。按着计划,沟里的长辈全在被邀请之列,又在同辈间,邀请了几位威望较高的弟兄,大虎正在此列。人们明白,分家的事若是放在家徒四壁的人家倒也好,只要找几个信服邻居,平均分作相应的份数,各自取了自己的份数就好了。可罗家到底不比平常的百姓家,除几百亩良田外,还有山头、存粮、现钱、房产,每一样都要折成现价,不偏不倚的分成三份。稍有不均,便要落下办事不公的话柄。所以在请过的长辈里,十个之中有八个不肯来,惟有几个本家的,实在无法开脱,只得勉为其难参加了。

    清点折价的活计由大虎负责,连同几个帮忙的伙计,清点了折价、份数,忙活了不下三天。大虎如履薄冰般带着十分的精细,惟恐有一点点过失。稍有拿捏不定的地方,总不厌恶其烦的同长辈们商榷。最后,当大虎把详细的数目送到诸位老长辈眼前,无一不点头赞叹,表示同意。

    分家的当天,罗家的子孙们,祭拜了祖宗坟墓,又在罗良海的坟头跪拜祭奠了一翻,算是对先人的禀告。迎出家谱后,摆放于供桌当中,又是一翻焚香跪拜,男丁们闭目祷告极为虔诚。香案前,杯盘罗列着各式供果,仍是供应了罗氏祖宗的灵位。这灵位不同其他,是一幅陈年旧画,画布之上男女二位祖宗,穿着古时的华贵锦衣。身后站立的,即有上年纪的老者,也有嬉戏打闹的玩童,众人无规律的簇拥在二位祖宗的身旁,显出一派阖家欢乐,子孙繁茂的景象。这幅画极为陈旧,仿佛在烟熏火烧之中熔炼过似的。画像虽然陈旧,那份令子孙后代不油然而生的神圣感却依旧存在。净手后,罗家每个人依次上了香,跪拜。

    仪式结束后,由年长者,开始主持分家。按照均分的三份,分给了罗有兴和他的两个侄子。他们是已经死去的罗有德和罗有才的儿子。他们并无异议,各自清点了自己分得的家业,脸上露出满意的窃笑。两个刚刚分了家业的侄儿,难掩满脸的喜悦,早把死了爷爷、爹爹的伤痛抛于脑后了。心里想着,再不必事事听从叔叔的安排,自己终于可以操持定夺一份家业了。罗有兴的脸却一直是阴沉的,眼瞧着一个大家子,沦落到今天的地步,顿时强烈落寞感涌进了心头。

    按照家规,长子长孙才有权利继承家谱和祖宗灵位,也就是那幅陈旧不堪的旧画图。这种旧制,曾被人们严格执行的,并视为一生中至高无尚的荣耀。大侄子罗士臣,是家谱和祖宗灵位最合法的继承人,就在人们翘首以待,以为罗士臣从此便成了罗家的继承人时,他却埋着头,鼓着十二分的窝囊气说:“这灵位就别传我们家了,俺爹死了,论的话也应该给小叔。再说这家谱大事,怕日后看管不好,落下埋怨,列社列宗也也会放过我。”平日里极为顽劣,在人前寡言少语,人后能言善道的罗家少爷,此刻站在众人前,害怕的连说话的声音也含混了。此刻在他的眼里,只有分到手的产业,那些家谱和祖宗灵位一类的东西,对他来说无异于是累赘。

    长辈人无人言语,注目着罗有兴气愤无奈的脸,等待着他的态度。

    “既然士臣这么说,那我就承接老祖宗回家吧!”在这个破败的家族里,罗有兴已经看不到希望了。“只是与老礼不符,还希望诸位叔伯爷爷们同样做个见证,不是我仗着长辈压小辈。”

    罗有兴梳洗已毕,迎了家谱,回了自家的院落。两个侄儿在四邻的帮助下,拉着各自的家业,回到了自己的家。罗家的大院子,原是十几间相连的瓦房,不过几日,就在彼此相邻的房屋间,垒起两道齐房沿高的砖墙,从此关起门来,各自过起了各自的日子来。曾经那个风光的罗家,好似一团硕大的雪球,不断向前滚动。而现如今的罗家,正是这团硕大的雪球分裂而来,它已不再圆滑,没有继续滚动前行的脚力,只有迎着日头一点点融化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