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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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二十六章】

    与庄河城际海相边的海域处在黄海海域,淡水流入,给予它丰富的海洋物产,鱼虾贝类不仅丰富,而且味道鲜美。渔业旺季,在茫茫的海路上,千百条渔船,仿佛飘浮着数不尽的柳叶,密布在水里中,荡着海波借着风势,在广阔的海域里谋生计。海岸上,倒卖海产品的小贩们,早已经将马车准备停当,只待渔船靠岸,便赶着马车直奔旅大。价格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只在行市产生剧烈波动时,才有稍许的波动。渔人们并无过多的奢望,守着这片海,过上温饱的日子,对外界的变化,他们习惯了视而不见。

    从码头往回走,道路两旁的庙宇就多了起来,这是渔民们为祈求丰收、平安而修建的。顺着道路继续前行,展现在眼前的是翠绿连天的庄稼地,除了捕鱼,对待种植他们同样不懈怠。穿过渔民的村落,挨家挨户门前都晾晒了渔网,手脚勤快的渔家女人,手撑粗糙如生铁,却矫捷如电,破了的鱼网,经她们的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女人聚在一起劳动时,相互间极少交流,她们聚精会神地劳作,惟恐偶尔分神会影响到劳作的效率。做完了活动,方才聚在一起,漫无边际地拉起呱儿来。农人们谈论的话题很局限,即便经过千百次反复地谈话,仍没有从话题里消失。多数的谈话并无明确的目的,甚至是不约而同的,这种随意性增加了谈话的欢快度,使劳作过后的乏累扫尽大半。成为农家人们一天的劳作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刻。

    农户的房子,大多傍山而建,想来是敬畏水灾无情的道理吧!四周群山相背,仿佛几个兄弟挽着胳膊并排而立。山势并不险峻,却颇为锦绣,满山的翠柏绿树,连同凸凹无规则的山石相互映衬,平添了几许灵秀气息。在这片灵秀的一地域,早年间修建了一座尼姑庵,建筑的样式很古老,因为没有记载,只有凭此推测建筑的年代,寺名叫做“万缘寺”。朱红的木门,总是严实地紧密起来,一如佛门法相的尊严,容不下丝毫凡尘的侵扰。

    这些苦修的尼人,守着青灯,念着佛语,极力摒弃俗世杂念,用清苦涤荡心性,用闭目冥想幻化佛子的心境。于是,只有在佛祖寿诞,或是一些重大节日时,方才敞开寺门,纳八方信众。庵里房舍不多,只有一排正房,里面供应着一应佛祖的塑像。从正殿旁的小路向后走,就是出家人的住处,她们平日里就是在此吃住参禅。

    近些年来,来到这里出家的人越发的多了起来。世道不济兵慌马乱,总有些不幸的人沦落到无法生活的境地,而作为女人,又在她的不幸之中蒙上了更加阴暗的气氛。坚持气节和操守,不肯在苦难面前沦落的,便以看破红尘为借口,剃度出了家,从此拿定主意了却凡间事,守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虽然遁入空门的原由不同,想法却是一致的,只想着在这个乱世里,寻觅个清静安稳的处所。乱世里的流离失所,使女人心力交瘁,无所适从,佛门渐渐成了首选。

    赵玉娘自从回到庄河,便长久地住在万缘寺,僧人们还在后院特地为她布置了一间客户。作为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她每日与众尼姑同样修行,早晚的功课从不间断。几次心血来潮,她甚至动过剪去秀发彻底出家的打算,后来为了一些难舍的俗事放弃了。早些年,她最厌烦的正是那些终日求神拜佛的信女们,耻笑她们的幼稚,不懈于对着一尊泥像叩拜不止。想不到如今,自己比那些信女们,笃信的程度又岂止一倍呢!对宗教的虔诚,正是为了填补内心世界的空虚和绝望。在飘忽不真实的世界里寻找理想寄托,在自欺欺人的世界里注给自己活着的勇气,这就是赵玉娘此时此刻正在做的。在自以为最虔诚的祈求时,她专注的心思极易被一件偶尔掠过心头的俗事所撩拨,而这与她目下所希求的恰恰是背道而驰的。她渴望忘掉曾经罪孽不堪的经历,祈求神明可以赐予自己一个圣洁的身躯,她把世界带给自己的罪恶,误认为是自己的错,只有内心善良柔弱的人才会永远持着这样的想法。可越是虔诚的祈求,浮现在眼前一幕幕不堪回首的过往,就变得越发清晰,其中也包括三虎说过的每一句话。她也清楚的知道,所谓的看破红尘,对自己来说恐怕终一生难以达到的。

    她祈求神明,即便不给自己看破红尘的机会,那就给自己一个名份吧!一个张家三少奶奶的名份也好,即便没有三虎的爱,这个徒有的名份,也足以使她满足。她能在名份里抓住一个支点,只要握住支点,她就能牢牢且快速地重新找到活着的目标。有了目标的她,会像充了血的肉身,透过气来,重新活在人世。如此简单期望,却成了摆在她面前,根本无法实现的奢求。这个女人能做的,只剩下求神拜佛了。

    为了这件事,玉娘无数次和三虎争吵,得到的回答总是:“拜不拜祖宗,进不进家门不过形式罢了。等再过些时候,大哥的气消了,再去求他。”赵玉娘知道这不过是敷衍之词,可是她却宁愿相信三虎说的话是真的,相信只要再过上十天半月,大虎就会迷途之返,同意自己张家的媳妇名分。三虎无数次地承诺,却从没有一次说到做到。直到后来,三虎又被委任为东边道三县督军,专门负责剿匪事宜时,赵玉娘又安慰自己:“在这长住下来也好,常来常往的,总会把人心磨软。”于是,隔几日她就去一趟靴子沟,却一次也没进到了张家的大门。直到最后一次,她坐在老宅门前的青石上一阵放声地哭嚎,回到庄河城后便直接搬进了万缘寺。

    一天夜里,繁星点缀着深邃、暗蓝的天空,朦胧的月光笼罩着大地,树影落了满地。孟花儿提着一支篮子,踩着铺就了月光的小路,向万缘寺走去。寺院的侧门早已关闭,古旧而庄严的寺门上同样罩着银灰的光,奇幻中显得寂静可怖。孟花儿那张白皙的脸,漫在月光里,像渡过一层银色的光泽,相比起赵玉娘来,她少了一些娇贵,多了一些俗粉气。

    应门的尼姑胆怯地问了访客的意图和姓名,便急急忙忙地回屋通报。留守的尼姑透着门缝向外瞧去,见是个孤零零的女子,心里顿时变得宽敞了。后院管事的女尼从禅房里出来,脸上同样露出不安,强打精神做出无畏的神情。虽然是佛子的心性,实际上仍不过是一群为乱世而战战兢兢的女人。小尼姑机灵地说:“不像坏人,我透门缝瞧,一个小媳妇。”

    孟花儿提了满满一篮子的杏子进进了赵玉娘的房间。她嗅到这里弥漫着比院子里还要浓重的焚香味道,借着清浊的油灯光亮,她看屋子里面布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居,由于陈设的简单,显得房间十分的宽敞。砖石铺就的地面,一铺黄色的蒲团上坐着赵玉娘。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到一张嫩白娇好的脸,顿时觉得有些自愧形骸。玉娘紧闭双眼,眼角略略皱起的纹络,使孟花儿感受到与一股自己相似的愁苦。红润饱满的嘴唇,在不断的叨念着什么,像是叙说抱怨,又像是祈求眷顾。

    赵玉娘的晚课终于结束了,她微微地吐了口气,收起木鱼放在一旁,脸上顿时冉起和蔼亲近地微笑:“只差最后一段,总得善始善终,慢待了妹子。”拉着孟花的手,她们一同坐在炕沿上,赵玉娘的脸上始终挂着亲和的微笑。虽然,在她心里并不十分喜欢这个沦落风尘的女人,对孟花的一些风言风语,她略有耳闻,尤其是与日本人之间的瓜葛,是她格外不赞成的。

    “若论乡情,我该叫您一声嫂子。来尝尝,这是咱们歇马山的杏子,个头大美味。”孟花脸上堆着笑,她不知道赵玉娘的脾气和秉性,但脸上带着笑,总是没有错,这是她长时间以来悟出的生存之道。

    “听说过,只是没有口福,从前听你三哥讲过,说一颗歇马杏能抵普通杏子的二到三倍,而且味道也是极好,甜中微酸,不失杏子原来的味道。从前我们在外漂泊,真的没有机会品尝。”赵玉娘说罢,拿起杏子放在嘴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并不是长在歇马山的杏子全是正宗的歇马杏,实际上仅是阳坡的一片果树才是正宗的。外人不清楚,以为只要是出处靴子沟,长在歇马山的全是歇马杏。这就好像,同样是生活在这世上,有的出生时便非富即贵,而有的人则要受尽无休无止的苦痛。”孟花儿一边说,神色一边黯淡下来,她是个极易触景生情的人,快乐和悲伤对她而言只在一线之间。“你知道那片杏树园,最好的要属刘老五家的。早些年里,他家的杏子供不应求,听说还被当时县长许大头进贡给奉天的张大帅呢!可惜现在的年月,老百姓连温饱都成了问题,买杏子吃的自然就少了很多。刘老五父子犯了人命官司,还葬送了一个条人命,余下的一父子,只等着秋后问斩了。可惜山沟里最好的杏子,这一年结的正旺,却没有主人照看,还没到熟透的季节,就被商贩窃去多半。”孟花闪着灵光的眼睛,不知疲倦地说到,她以平和的语气止住了谈话。

    “听说杀了罗有德和罗有才,没想到一双满手鲜血的人,竟然有操持果园的好手艺”玉娘好奇地问道。

    “世上没有无源的水,凡事都有它的起因。几年前,罗家强买刘家半亩田地,引恼了刘老五,后来,他带着两个儿子,杀了罗有德和罗有才。说起来也是造孽,罗家虽有错在先,总不该下死手。”孟花叹息着说道。

    “他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到头来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玉娘真诚地敬畏生命,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所谓的正义的理由,是可以用作杀人的原由的。

    “我还是十二分地敬佩大虎嫂子,她把救自己的男人,比自己的命瞧的都重。多强壮的身子,倒在了忧愁里。”孟花的眼睛里眨起了泪光,她动情地回忆张吴氏的一频一笑,每一个敬佩之情都是由衷的。

    “想不到嫂子是为了大哥操碎了心肠啊!”不觉赵玉娘的眼中也充盈了泪水。

    “多好的女人!”孟花意味深长地说道,又继续说道:“刘老五的大儿子栓柱和我是相好的。”孟花儿一边哭着一边把自己和栓柱的往事讲述了一遍。对苦涩爱情的回忆,充满了悲情的味道,像饮过一杯苦茶后,嘴里充溢着淡淡的香味。悲情使人难以自持的哭泣,快乐由于得到升华,同样成为引诱泪水的源头。

    “没想到,像你们这样的人,也有一段泣鬼神的情爱往事。”赵玉娘的心顿顷刻之间被孟花儿所打动,本就有一幅软心肠,早已经感动的泪如雨下。

    “现如今,他得了死罪,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人谁无私心呢?即便他对不起所有人,我总也得尽力去救他一条活命。三嫂子,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本也只是受人白眼,好不容易找到了依靠,多么侥幸的事啊?不奔着跟他终生厮守,只图他能圆全吧。”孟花早已经泪水连连了,发出一阵阵列哽咽的苦笑声。

    赵玉娘在这个红尘女子身上找到了一些共同之处,那样一颗无私完全部奉献给爱情的心是相同,且值得敬佩的。而不同的是,孟花儿依然活在一片痴心的美梦,自己却早已经从梦中醒来,落下一片失落的凄凉。“你瞧我现在置身一人住在这庵里,守着清灯古佛,你三哥的事我也是从来不过问的。只怕我的话,他不肯听。”

    “死马当活马医吧!尽了这份心,了了我一片情意,秋天里他砍了头,我也随着他去,算是一了百了。”孟花异常沉着地说道。她说的很平静,却足以打动所有坚硬的心。

    “我一定牢牢记在心里,不单单念在你的面上,也念着故去的嫂子面上。”赵玉娘诚恳地说道,她已经十足的被孟花儿所感动,在这个庄重威严的佛门境地,两个女人垂下了无数的泪。

    “瞧我这一身的伤痕吧。”孟花扯去上衣,在露出的白皙的皮肤上,尽是淤青和伤痕。“是那个日本人打的,先前他待我不错,后来不知为什么,总是无怨无故的打我,他经常喊着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有一次我仗着胆问他,他告诉我说,他的日本老婆背叛了他,所以把我当作了替罪羊。”

    “可怜你了,就没想过走吗?”赵玉娘问。

    “能去那里,我要等着栓柱出来,一块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最好是南方,那边没有冬天,到了腊八月,也用不着穿棉袄,用不着升火炉子。南方人说起话来咱们听不懂,咱们讲的话他们自然也不知晓,在那里就像一对哑巴似的,再没人知道我们的来历过去。那样的话,我们就又能重新活过来了。”孟花的脸上跳跃着兴奋的神情。

    乘着月光,孟花走了。清幽的月光,铺着银子的地毯,一路护送着这个女人回了城。这一夜,赵玉娘失眠了,她为这个红尘女人的爱情故事既惊奇又感动。她明白了越是纯洁高尚的东西,就越不分高低贵贱,越是纯朴的东西,就越不需要用高尚的道德情操来做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