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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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二十七章】

    清晨火红的太阳,像铁匠炉中红彤彤等待敲打的铁饼,从山峦的怀抱挣脱出来。清新的空气里带了几分凉意,仿佛一张少女秀气端庄的脸,即倾心又抗拒。太阳甩开了西大山多情的拘泥,日光充盈的朗照着山川河海,消散了清晨黯淡的浅灰色,所有的景致都仿佛加重了浓彩,显得格外清新可爱。光明可以驱散夜的污垢,如正义可以驱散邪恶。在长时间的蓄力和累积后,光明所产生的力量是自然地流向美好的。尘世的黑暗,人世的罪恶,在良善的心性前的强势,绝非是永恒不变的。

    集市上,涌动而来的商贩使人流稠密起来,舍下温暖的被窝,他们争着第一个开张做生意。这是一天中迎来好生意的兆头,关系到一天的生计问题。零散的商品,散了半条街市,尤其是农家自产蔬菜的旺季,除了商贩外,还有城郊的农家们,拿着自家菜园里的蔬菜换些钱讨生计。他们同样起的很早,挑着担子从很远的地方步行而来,出门前满天的星斗还耀眼夺目。顺集市的街道向里走,买卖的种类变得繁杂起来,肉类、鱼虾、饭铺等等,只是行人明显的稀疏了。走到尽头的牛马市时,便发现这里的行人更加的稀少,冷冷清清不见有客户往来。毕竟牛马属大宗畜牧,能够置办起的人家并不多。集市边缘的一个角落,车夫们懒洋洋地躺在马车上打盹,这种用骡马的畜力拉动的车子,是这个年月里人们出行的主要方式。集市并不繁华,却是芸芸众生疲于挣扎的战场,没有硝烟,只是徒劳无功后的惶恐不安。当夜色漫过天际时,徒劳的劳作者,就不得不要面对真实的惶恐了。

    在街上,赵玉娘置身穿梭在人流中,每一位芸芸众生都仿佛一滴可以稀释苦痛的稀释液,可以找到了抛开苦恼的麻药。苦涩的人生百态使她暂时忘记了过去,眼前呈现出的昏暗混沌的世界,激发了她内心世界天性的怜悯之情。她无限地惆怅,却不明白所有的苦难、惆怅究竟是怎样造成的。女人慈爱里的柔弱,使她不再只为自己流泪,还为所有值得怜悯的人流泪。善良,表现在这个女人身上,是那样的由衷、自然、平顺。

    除此之外,这些雷同的集市场景,在带来了苦涩怜悯味道的同时,也在无时不刻地勾起她的回忆。回忆都是那么的遥远,深入到平和的童年岁月,在模糊里带了深刻的臆想化的境界。街边的叫卖声,使她想起童年时,曾和父母亲一起逛集市的美好回忆,只是早已经物是人非。她放缓脚步,每样东西都使她觉得格外的熟悉和好奇。那些体形怪异的鱼是贝类,她仍可以熟练的叫上名字,生在渔民家,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她还懂得每个食物的不同做法。所有复杂的回忆,又在毫无例外的将她带回到错综复杂的思绪里,像条导火索,只要随便引燃一支,就能牵动所有爆炸物。

    县公署的后宅,现在已经劈为督军一家的临时处所,内外都有“满洲国”士兵把守着,像一道人为构建的坚固城墙。自从炮弹储备库遇袭,三虎就像惊弓之鸟,最先为自己的处所加强了十倍守卫。

    守门的士兵认得赵玉娘,却上前把她拦住,脸上带着扭曲地笑:“太太,您一大怎么也不找人带个口信来,辛苦您自己走回来!”

    “用不到,庄河城有我什么地方找不到?”赵玉娘知道士兵们不过是有意在拖延时间,故意向院子里的人透露自己回来的信息。她听到屋里有女人肆无忌惮的嘻笑声,女人特有的敏锐的辨别力使她觉察到,这是一个善于利用心机,懂得迎合男人想法的女人。她的异样的声色,使赵玉娘意识到,这是一位陌生的不素之客。玉娘在院子里轻咳几声,仿佛宁静的天空里飞过一只野鸭的鸣叫。

    “快穿好衣服,我带你去见玉娘。”三虎用柔和地声音故意哄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带着情场老练的男人所特有的柔情。

    “见什么,我又不是她儿媳妇。”陌生女人矫揉造作地说到,然后发出蔑视的朗笑声。声音虽然清亮,却满怀敌意。

    “她是正室,以后你凡事还要听她的。新进了门,要懂些礼数。”三虎耐着性子温柔地责斥道。

    “帮我穿上鞋子。”陌生女人故意大声地说道,惟恐有人听不清楚。

    那扇紧闭的门终于打开了,三虎满脸从容地由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个极不情愿的女人。满脸的稚嫩透露出她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可是少女的气息却已经过早的消退,充满了世俗女人的味道,在涂抹了过多脂粉后,脸上略显出分妖气。她故意把遮挡胸前的大襟拉的很低,露出坚挺且丰满的半个乳房。她低头不语,始终没有抬头正视赵玉娘,这并非出于胆怯或是羞涩,而是一种极端的轻视或蔑视。

    “这是玉蝶,新纳的小妾。”三虎拉一把身后的玉蝶,“还不去给玉娘磕头”,眼神里充满了曾经同样给过赵玉娘的温存。

    这神情是那样的熟悉,却加重了赵玉娘无限的感伤,回忆的快乐与否,很大层面上取决于现实如何。

    “现在早不兴这个了。”玉蝶极力地推脱,娇滴滴的模样,早已经使三虎神魂颠倒了。

    “按规矩纳小妾要先和我商量,何况还纳是个不懂规矩的,不知道是谁家的丫头,这么没有教养?这是东边道巡阅使家,容不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乳毛未退,就想学着人家称王称霸吗?”赵玉娘狠狠地说道,连自己也不曾想过腹中竟还存留了如此丰富的刻薄语句。

    “她岁数小,懂得礼数少,说起话来顾头不顾尾,你得多担待。你俩名字上都有一个玉字,倒像一对姐妹似的。”三虎极力地劝解赵玉娘,对她虽然早已经没有当初的情感可言,但愧疚感,仍沉沉地压迫着他。于是面对生活上一些琐事时,他总是倾向于周全赵玉娘的感受,满足她的太太的虚荣感。

    “不仅要叩头,还要正式八经的三叩九拜,敬茶不说,还要规矩地叫我一声姐姐。”赵玉娘走进玉蝶的房间,拉开红色的窗帘推开窗子,阳光顿时照射进来,屋子里一股混浊的灰尘,映在了太阳的光束里。凌乱狼藉的火炕上,被褥已经乱成一团,雪白的褥面上明显印着一团红色的血痕,仿佛空白世界里开了一朵灿烂耀眼的花朵。这个耀眼的红色烂漫之花,像一把尖刀刺痛了赵玉娘的心。

    她正襟危坐在土炕上,呼吸中吞吐着从五脏里产生的怨气,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玉蝶。

    “怎么还要我给你倒茶叩头不成吗?”赵玉娘冷冷地说道,脸上露出对的玉蝶的嘲讽和不懈。女人之间的敌视,经常是不可调和的,且常常背离理性和善良的。

    “快去吧,敬一杯茶,叫声姐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三虎像安慰孩子似的,温柔地安慰着玉蝶。

    这几声安慰似乎为玉蝶鼓足了士气,她哼了一声,极不解地说:“去就去,不就是喝茶叩头吗?有什么难的。瞧好了炕头上的血印子,说明咱是良家出身,对的起巡阅使这个品级。”她分明是在有意嘲笑赵玉娘,将女人之间怨恨引入永远无法调和的深渊里。

    “你前些天住在万缘寺,纳小妾这件小事,不便打扰你清修。咱们成亲这么长久,至今也没有个一男半女。现如今,我快要奔四十了,也是心急如焚呀!”三虎动情地说道,只为至今没有个开枝散叶的后人,他已经伤透了脑筋。

    “总该找一个懂些礼数家的孩子,像她这样缺管少教的,娶回来只会败坏家风。”赵玉娘的气愤即刻减去了大半,想到三虎至今无后,她顿时觉得愧疚起来。

    “知书达理,漂亮贤惠又有什么用,还不及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开枝散叶来的实际呢?”这些年来,三虎头一次在玉娘面前表现出颓废和无助。

    赵玉娘为三虎的表现所触动,一颗坚硬的心,立即酥软了。她低着头,呷了一口茶,接受了三叩九拜的大礼,便决定不再为难玉蝶。这些年中,所有三虎纳的小妾,和她现在的表现一般无二,开始的时候持宠傲物,到后来同样因腹里空空,便偃旗息鼓就此沉寂下去了。赵玉娘早已经司空见惯,懂得如何驾驭她们。然而,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她发现了与其他女人的不同。赵玉娘觉得这些不同,不过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细微差异而已,只是她表现的更为突出而已。在玉蝶的身上,赵玉娘看到了相似的悲惨命运的结局,兴风作浪只是一时,最终都会化作可悲的垂死等待。从玉蝶的现在中瞧到自己的曾经,不知不觉间竟然发出会心的转瞬即逝的微笑,令人极难察觉。她究竟回忆起了什么,又是不得而知的。

    偏偏这个微笑被玉蝶轻易的捕捉到,她们之间似乎存在天生的心灵的沟通,却被命运摆布成一对水火不容的天敌。仇怨使玉蝶将所有想法扭曲成丑恶的印象,她错误的以为,这是赵玉娘对自己得意的嘲笑,是一种胜利者高傲的挑衅。于是一颗仇恨的种子像得到了温润的水分,开在她心内的良田里。

    这些年来,玉娘和三虎难得的同时坐在一起。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之间除了冷漠相向,从没有像现在坐的这么近,甚至彼此都可以发觉对方的脸又多了几丝皱纹。“我有件事要求你!”玉娘的语气变的轻柔了,她觉察到夫妻之间的陌生,已经使自己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硬板的味道。想到从前嘻笑自在的生活场景,她的心又变得怅然阴晦起来。

    “夫妻俩有话你就直说嘛?”三虎感念玉娘对小蝶的手下留情,语气里透出几许柔情。

    “孟花求我,救栓柱子一命。”赵玉娘直截了当地说,冷峻的目光直逼着三虎的眼睛。他们之间,已经太久的时间没有这种眼神的交流了,仿佛两道激昂的光电冲击在一处。

    “一个婊子却要救个死囚犯。”三虎无情刻薄地说道。

    “俩人暗地里相好,救了栓柱,也算救了孟花。那年大哥入狱,幸亏孟花照应,论理也该帮帮她。”赵玉娘说道。

    “一个是狼崽子,一个狐狸精,这样的野鸳鸯,勾搭在一块,真是恬不知耻。论旧情,我该帮她,但是刘老五出卖大哥的仇,必须得算清。”三虎冷笑着,世间的悲剧,在他看来都成了可笑的闹剧,对旧仇的耿耿于怀,使他的冷漠充满了阴森恐怖的神情。

    “从孟花的恩情,也该救救栓柱。”赵玉娘用恳求的语气说道。这些年来,她从没有主动向三虎提出任何请求,冰冷的夫妻关系,使她紧闭了双唇,再不愿有任何交流。现在,她第一次使用了恳求的语气,目光极不自然,露出尴尬的窘态。

    “一个做婊子的人,倒是有情有义。可是,救个死囚犯,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三虎端着一幅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模样。他惯于站在胜利者的高台,喜欢用得胜者骄傲的目光注视一切,争权夺利如此,对待情感时同样如此。

    “只要你点头,他们谁敢说半个不字呢?”赵玉娘的语气里略带着恭维。她同情孟花和栓柱的遭遇,在自己的委屈和他们的幸福面前之间做出选择时,她毅然选择后者。哀莫大于心死,对自己情感的彻底绝望,使她对旁人的情感倾注了无限的同情和怜悯。

    “难得你的高抬,这些年里,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软话。”三虎的脸上透着得意。

    “只要你答应我,以后我就交出替你管理后宫的差事,交给刚才那个小狐狸精。”

    “这么一大家子人,恐怕还得你来治理,换作别人非要弄的鸡犬不宁。孟花的事并非一点不能通融,只是我说出来,怕你们说我趁人之危。”三虎沉思片刻说道。

    “你趁人之危的事你们没少做,并不差这件了。”赵玉嘲笑地说道。

    “听说孟花跟栓柱相好很长一段时间了。早些时候,她顾念她抽大烟的爹,不肯跟栓柱远走高飞。现在倒好,栓柱惹下大祸判了死罪,才后起悔来,为时已经晚喽。喜多章一的日本老婆红杏出墙,他成了孤家寡了。“满洲国”靠的是日本友军,现在友军成了鳏夫,我总不能再拆台,再撤走孟花吧!得罪了日本人,可是划不来的!怪就只能怪她命苦,沾了日本人的边。要我求栓柱可以,不过孟花得答应永远服侍喜多章一。人不为已的事,我是不做的。放出栓柱后,他也不能在庄河逗留一刻钟,我派人给他送到关里,以后敢踏进“满洲国”半步,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三虎叙述着他的想法,显然也暴露了自己预谋已久的阴谋。

    “为啥要拆散他们,一对苦命的鸳鸯,在一起多么不容易。”赵玉娘叹息一声,世事出人意料的悲惨结局,使她无限伤神和悲痛。她明知是三虎的阴谋,知晓每个人都掉进了他的圈套里,却无法逃脱,无力挣扎。

    “怪的了谁,怨他们的命。”三虎装出一幅慈悲的模样,心中盘算着已经胜利在握了。前些时候,日本人喜多章一为这件事曾找过三虎,恳求他从中做媒,要娶孟花为妻。他对喜多章一身边所有的人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孟花,以她的性子,恐怕就算去死也不会同意就范。后来打听到她和栓柱相好的事,便设计用栓柱向她要挟使她主动就范,赵玉娘便顺理成章地做了说客。于是使用欲擒故纵的计策,便轻而易举的利用了赵玉娘。

    “日本人欺凌咱们还不少吗?你还要帮着他们到什么时候?”赵玉娘气愤说道。

    “一码归一码,我从平头百姓到今天,最终靠的不就是日本人吗?”三虎忘乎所以地说道。

    “靠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没必要我说明白。这些日本人放着自己的国土,自己的老婆孩子不去照看,偏来咱们国家干什么。抢了咱们的土地不算,还要夺咱们的姑娘,好好的一对苦命鸳鸯,硬生生的非要给人家拆散,他们这叫丧尽天良,你这叫助肘为虐,以后统统不得好报。”赵玉娘恶狠狠地诅咒道,连同三虎与自己同样包含在被诅咒的范围。

    “你回去告诉孟花,要么答应嫁给喜多章一,要么帮栓柱收尸。”说罢,三虎甩门而去。

    空荡房间里的观音菩萨像,仍旧不动声色的显着慈悲的面庞,嘴角透着神秘诡异的微笑。青烟袅袅,在屋子里划出一道道波浪的线条,太阳的光线使它的轨迹更加的清晰可见。最终它绕在慈悲的菩萨身边,使这尊宣扬救苦救难的使者显得更加神秘端庄,使善男信女们坚定了信仰的虔诚。在无数遍的焚香祷念过后,赵玉娘渐渐的平复了内心的激流澎湃,矛盾和不安。失望已然和往常一样,再也刺痛不了她行将麻木的心,正如一棵枯死的老木,即便刀砍木锯,亦不能对它枯死的心造成半点伤害。她把佛经念的更紧了,似要忘记一切,似要毁掉一切,这其中也包含她那颗并未完全枯死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