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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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三十章】

    对逝者寄托哀思的最后一个节令,即逝世三周年,是万万随意不得的。按照风俗,除了纸马香恪等祭祀物品外,还要将逝者生前所钟爱的物品一并烧掉。年长的人们相信,逝者度过三个周年后,三魂之一便要轮回转世,从此与这个家庭再无任何瓜葛,是对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告别。将生前之物一应焚尽,了却逝者生前的牵挂,痛痛快快奔个新轮回。所以在祭祀时,是一定是哭泣不得的,会影响到逝者在转世的轮回里不得安宁。影响了轮回大道可是天大的罪过!事实上,这次祭祀,正是生者与逝去的亲人在心理上真正的离别,从此除去各个节令外,再没有可以集体追思的原由了。

    张吴氏的三周年忌日马上就要到了,一应物品早已经准备停当。张吴氏生前所喜所好的物品,也一一的捡取出来。在她去世的三年中,这些以衣物居多的遗物,被尘封在箱底,如今展开时依旧如她在世时一般光彩鲜亮。正是这些遗物,最能勾起亲人们的思念。为了不使三个儿子和自己永远活在阴暗里,大虎将这些遗物统统藏在箱底。他想在现实生活中切断自己和儿子们思念的根源,却发现这样不仅徒劳,反而越演越烈,往往思念总会在毫无预示情况下,悄悄爬进自己的脑海。越是刻意的不去想念的事,就越容易念及起来。

    大虎无限留恋地对小儿子有寿说,“烧了吧,全烧了吧。”

    “人总不能活在过去,总该与曾经决绝”,大虎用这句反复地告慰着自己,也同样以此来劝慰三个儿子。无论如何,生者的眼光总是要朝着生活的前头。父子几个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思量着阴阳两隔的张吴氏。这也是他们,最后第一次集体为了操劳半生的张吴氏费心伤神。

    这一天清早,日头刚刚从东山坳探出头来,就已经闷热难当了,清晨的凉爽好似一群老兵残将,毫无抵御的能力,便被一扫而光。这一年正值庄河大旱,草木稀疏如秋天一般的枯黄,仿佛本该浓密的头顶上,现出了许多白发,在原本应该生机勃勃的时候,倒显得老气颓唐。树木低垂着,像被冷霜断了命脉,每一个枝条,一片叶子都毫无生机地喘息着,想通过减少活动降低对水分依赖。歇马山仍如从前一般的巍峨,没有绿色浓抹,也显得暗淡缺少秀色。

    很早的时候,万缘寺的尼姑们便登门了,她们不进张家的大门,只委身在门外树荫下乘凉。按照旧说法,尼姑登门是十分不吉利的事。这些一边普度众生,一边遭人白眼的可怜的人们,自然比谁都懂得这规矩,便在树下静静地等着。乡邻宾客们早已经忙活起来,他们分成两帮,一帮为马上的祭祀活动做准备,另一帮为今天的吃食做着准备。在我们国度里的每一个村落,无论红白事,帮忙的人总能自然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必支配,不必应声,劈柴的、生火的、下米做饭的、抡菜勺炒菜的各自进自己的角色。看似场景繁杂,实质却极为有序,好似搬家的蚂蚁一般。远到的宾客,多是张吴氏的至亲,他们坐在炕头,整理着张吴氏生前的遗物,为一会的祭祀作最后精心的准备。

    二虎和三虎几乎在同一时候出现在靴子沟里,俩人都是单枪匹马,身上瞧不出丝毫的戒备。二虎脸色凝重,露着风霜下铁一般坚毅的面庞。三虎面沉似水,显出宦海浮沉下的城府和老练。他们仿佛一直生活在靴子里,并轻盈地穿梭在人群里,和街坊四邻谈笑风生,毫不拘泥介怀。

    三虎早些时候给二虎写去一封暂时和解的信,提出一同为大嫂过三周年祭日的建议。二虎欣然同意,这些日子里他也在正为此发愁。手下的弟兄不想他以身犯险,在苦苦的劝阻下,二虎仍坚持我行我素,在他的心里仍对三虎存着骨肉亲情上的最后一丝信任。

    二虎摇了摇头对弟兄们说:“平时我们兄弟相斗,从没有完全为了自己。今天不同,我们以亲兄弟的情份见面,他自然会念及兄弟感情的。”

    “非但人心会善变,就是世上兄弟反目不共载戴天的事,也数不胜数。”弟兄们无奈地摇头,仍无法劝阻执意的二虎。

    这些年里,兄弟之间虽然战事不断,真正的面对面却是第一次。三虎握住二虎的手,二虎却丝毫未能感受到浓浓的兄弟情,他们好像站在一堵厚泥墙的里外,总有描述不清的隔阂。三虎淌下点泪来,泪水仍没有冲破兄弟俩思念曾经亲情的大门。二虎有些被感动了,可在心里,仍摆脱不了,在与一个陌生人谈话的清晰感觉,偏偏三虎又表现的极为殷勤和讨好自己。

    “二哥,多看不见,怎么改了名字。这么胡乱改名,对咱爹可是大不敬。”三虎殷勤地微笑着,目光中带着一把柔软的刀。

    “这算什么,我只改了名字,恐怕你连姓都改了吧。”二虎冷言冷语道。

    “这话从何说起,到啥时候我都叫张三虎,这可是咱爹当年取定的名字。”三虎听出二虎语气中的不善,仍假装辩解说道。

    “名字倒还是原来的名字,只是这姓氏是不是应该学着日本人的样子。”二虎嘲讽地说道。

    “识实务者为俊杰,做胡子也不见得能光宗耀祖吧。”三虎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我即使当土匪,却还是个中国人。不像你们为虎作伥,帮着外族杀自家同胞。”二虎积郁已久的不平终于吐了出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正是围绕于此。

    “大丈夫能屈能伸,日本人纵然不对,可眼下整个东三省都在他们控制下,没必要非要和他们作对。我领着一帮弟兄,也只是浑口饭吃。”三虎并不恼怒,相反表现的极为自然。

    “哼,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是亲兄弟。日后你是你,我还是我,既然你说我的名字改了,那就不要再把我当成你的二哥,只当我就是个不相干的张护国罢。”二虎涨红了脸争辩道,他的情绪仍旧极易激动,嘴巴则总是显得笨拙。

    “当年你的救命之情我是不能忘的,眼下呢,只要咱们兄弟联手,忍这一时,有日本人倒台,这一方土地,就是我们弟兄的。”三虎的眼睛里放射出野心勃勃的光,仿佛要吞掉整个世界。

    “少做你的春秋大梦,我这人自由自在的惯了,绝计不会做日本人的走狗。”二虎断然拒绝,显得大义凛然。

    兄弟之间的谈话,便这样不欢而散。这样的结果三虎早已预料到,并作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中的步骤之一。

    祭祀的时辰,订在日上三竿时。按照当地习俗,祭祀活动只能在上午进行,且时间不宜过早,他们迷信的以为时间过早,会影响到家族日后的兴衰。人们遵从着旧习俗,手里拿着各式祭祀的物品,排着长龙,迎着毒辣的日头,踩在盛夏时节就已经开始发出干涩的刷刷声响的草丛,来到韭菜沟阳坡上张家坟场。这里埋着张氏列祖列宗的虚拟的灵位,以及已经死去的张久富老夫妻俩的坟墓。他们的大儿媳妇坟头紧跟在他们的坟头的后面,这同样也是遵从了古旧的殡葬习俗。

    乡里熟悉习俗的人,早已将一切安排停当。然后是尼姑念起超度的往生经文,坟前烧起纸马,火光骤然而起,迎着灼热的日光,将一切随灰尘带走,将记忆抹去重重的一笔。这时,少了许多哭泣和不舍,人们念叨着心里安慰的话,好似张吴氏正立在面前,伶听着每个活人的离别之言。祭祀已毕,人们陆续下山,只留下那些仍恋恋不舍的至亲,和念经的尼姑们仍守在烈日下。

    “我再问你一遍,能不能答应我刚才说的话。”三虎微笑着,话里漏出刀锋。

    “话不多说,今天当着大嫂的面,我跟你兄弟恩断义绝,从此无论遇到什么事,咱们都就事论事,不论兄弟情份。”二虎决绝说道。

    三虎仍微笑着,这微笑比钢刀还要锋利:“既然如此,二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三虎从靴子里抽出隐藏的短枪,朝着天空鸣了一枪,枪声短促,而回声却不绝,枪口里传出的硝烟味道,瞬间窜进每一个人的鼻官里。人们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和不安,警觉地扫视着。三虎的队伍就隐藏在山林和岩石之后,在听到枪声后,冲出来将二虎团团围住。他们受了三虎的命令,从昨天夜里便藏身于此,各个都已经困乏至极。如今听到暗号,无一不盼望任务快点结束,各个生龙活虎地端枪围了上来。

    “别怪兄弟不仗义,是你无情的话说在先了。”三虎端着枪,枪口朝着二虎。

    “张护国从不怕死,也死过无数回,杀剐存留,悉听尊便。”二虎的脸上毫无惧色,目光沉静。

    “当着你嫂子的面,动枪舞刀,是不想她死后得个安生了吗?”大虎气急败坏的喊道,原以为兄弟俩已经握手言和,而现在的一幕却使他诸多不测的猜想应验了。

    “大哥,我们之间的事故你管不了。”对于大虎的劝阻,三虎置若罔闻,没有产能丝毫的触动。“二哥,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保证不伤你,以后你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三虎显出要挟的嘴脸,目光里充满了胜利者的自信。

    “你的荣华富贵我享受不起,今天若不杀我,以后我还要和你作对,要你在东边道上不得安静。”二虎彻底的绝望了,不为眼前自我的安危,却为三虎的阴险无情而绝望。亲情的彻底沦丧,仿佛被活生生摘去心肝一般痛彻心扉。

    “既然你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三虎的冷漠到了地说道,眼里已然没有丝毫的微笑。

    “住手。”在尼姑组成的群体里,一个蒙了黑色纱布的尼姑脆声地喊道。她摘下轻纱,众人就认出正是赵玉娘。她挤进持枪士兵组成的包围圈,走到二虎跟前跪倒在地上,拜了三拜说:“多年不见,受我三拜,谢你当年救命之恩。”泪水决堤般的流淌出来,在她嫩滑的脸上肆虐开。

    “你是赵玉娘。”二虎疑惑的看着赵玉娘,目光仔细地端详着,不由得满心欢喜。

    “收了我的信,为啥还要来付这场满门宴呢?”赵玉娘不解地问道。原来在三虎的信发出之后不久,赵玉娘便给二虎写去一封劝阻的信。信中她把三虎的计划一五一十的讲给二虎,使她万料不及的是,二虎竟然来了。

    “说实在的,我是在做一场赌博,赌我们兄弟这份情,赌他三虎不会骗我。现在一看,我输了个精光。说来可笑,外人竟然比我更了解我的兄弟。”二虎无可奈何地摇头感叹说道,他的眼框里开始有泪水在打转,像黑色的珍珠上漫了一层水花。

    “你的情义,他三虎不认,我赵玉娘永生不忘。”说罢赵玉娘转身对着满脸尴尬的三虎说道:“今天你若不毫发无损的放人,我就叫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叫身败名裂。”玉娘的语气是那样的坚决,显示了一个柔弱女子所暴发出的惊人的震撼力。

    “贱人,这场面是你个妇道人家该来的嘛?”三虎拿出东边道总督的气势威胁地说道。

    “大嫂三周年祭日,可是你们张家不认我这个媳妇。论起来,我是没脸来祭拜的。可我敬重大嫂的人品,心里总是惦记着要送她最后一程,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破,随着诸位师傅们来了。可谁想的到,你当真狼心狗肺,连自己的亲二哥都想设计陷害,可别忘了当年二哥救命之恩。”赵玉娘恶狠狠地说道。

    “这是公署大事,不是私事,不能混为一谈。”由于羞愧,三虎的脸色变得极不自然。这些年来,虽然他认定不再将这个女人放在心上,可偏偏是她的每一句话最能刺痛自己的神经。

    “你们勾结日本人,打杀自己乡邻,这就是你所说的公署大事吗?”赵玉娘喝斥道,然后走到三虎近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若不放了二哥,我就把当年和王将军的勾当,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管叫你这个总督颜面无存。”

    “臭娘们,你自己不怕丢人现眼嘛?”三虎佯装无所谓。

    “我怕什么,当年二哥救我一命,我就拿着这条贱命还给他又能怎样,命都敢给,何况是名声呢?”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心中坦然的要挟三虎。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钢刀,刺在三虎的软肋上。

    “不要脸的女人。”三虎无可奈何,只得叫士兵放下枪,放走了二虎。亲情的砝码远不及名利的砝码重要,可悲的正是于此。

    二虎在张吴氏的坟前叩头,说:“大嫂,安心走吧。咱们张家又有支撑门楣的女人啦!”然后他走到赵玉娘跟前说:“老三家里的,谁不承认,我也承认你是咱们张家的媳妇。”然后径直顺着韭菜沟的小路下了山,消失在山峦和树影里。

    尼姑们专注地朗诵经文,对刚才战火硝烟的场景,一幅视而不见的样子。这些过经历人世沧桑的女人们,或许并非真的能够看破尘世间的烦恼,而是在诸多的人生变故后,早将生与死看淡了。经文难辨其词,更别说懂得其义了,只是语调反复又极具柔美和诡异,而单凭语调便能激起人们一心向禅的冲动。在这样的一个世道里,许多道理和感悟要靠现实悲惨的逆境里磨砺出来,而非导人向善的谆谆教诲所能顿悟的。

    三虎恼怒之极,带着部队回了庄河城,赵玉娘被大虎挽留了下来,正式祭拜了张家祖宗灵位和父母亲的灵位。

    赵玉娘满心欢喜,好似一个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归宿,一颗漂泊的心终于有了可以停靠的向往之地。她在大虎分给三虎的屋子里布置了家具,如自己平时所向往的家的感觉,即使自己很少住在这里,而三虎则根本没有来过。她仍坚持着,把这里作为一个未能实现一个平凡农家女人梦想的一个寄托。从此她便很少念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