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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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三十一章】

    岁月的河流总在悄无声息的流淌,存在着一个永恒的且无法窥视的力量,在推动它义无反顾的前行。人们仿佛是河道里数不尽的卵石,任凭岁月的河水从身上流过,在毫无痛痒的情况下改变了风貌圆润了心智。

    在与二虎连续不断的争斗中,三虎变得疲惫而暴怒,他像是置于碳火中的炸弹,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然而到了最后,身心俱疲的却往往是自己。院子里的女人们,都是为了满足他传宗接代的想法而来,如今却一个没有排上用场。她们像被废弃掉的土地,明明肥沃,却被荒草占据。失去了自由的人,自由就成了她们最大的渴望,正如饥饿时,粗茶淡饭也会成为一种奢求。自由的丧失,是诱导人们走向自我麻醉的路药引,于是吸食鸦片便成了这些丧失自由的女人们,排解烦闷最简单的途径。开始时候,三虎极力地反对,并把一切罪责归于鸦片。他对对吸食鸦片的女人们采取极严厉的惩罚,仿佛在惩处背叛者。

    在时间的流水冲刷下,使三虎渐渐的冷静下来,他在思索的过程中变得困惑,他确切地意识到问题可能在自己身上时,内心深处的脆弱,使他变的更加懊恼喜怒无常。一个强悍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软弱的心性,喜怒无常并非强力的表现,而是脆弱,一种无助的脆弱。

    玉蝶怀孕的消息,对三虎来讲,其中的惊喜远非“中年得子”所能完全的概括。一抹和善的微笑,仿佛阴沉的天空中,一束阳光穿透了阴云,挂在他久已僵硬脸上。事物左右人心,他仿佛寻找到了生活原本的滋味。这是经历了多年以来的苦心经营,他未曾体尝过的神圣感觉。他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感受到即将为人父的激动,虽然来的有些迟缓,但仍带着少年时的激情。岁月给了他过人的阅历,即便激动万分,他同样可以保持冷静,可心底里洋溢出来的快乐,使那双机警的目光中露出了慈爱的柔和。

    三虎当众宣布消息时,只有赵玉娘说道了一句庆祝的话外,其他人仍在继续的吸食鸦片。三虎并不恼怒,真正的快乐并不受任何外界情绪的影响。他特别授意仆人们,悉心照料玉蝶的饮食起居,还特意安排她在东间正房居住。为了达成自己的心愿,任何人他都乐意敬如上宾似的供养,即使她稍有些无理取闹,或是持宠傲物。

    就在三虎暗自庆幸上天的眷顾,以为一切的发展,仿佛一场春雨过后,万物只待顺其自然地生长时。流言的风暴,就像被敲响的门环一般,使他从美梦里惊醒。先是院里的女人们,在背后冷言冷语地嘲笑他,“替别人养老婆、孩子,还像个傻子似的把婊子当功臣。”女人们的嘲笑是满怀怨恨的刻意攻击报复,借助风言风雨的气势,期中暗含冷漠和杀机。渐渐的这些风言风语,便从四面八方强势地涌进三虎和脑海里,整日占据着他本就多疑的心神。然而,在他当面质问这些女人时,她们不是沉默,便是矢口否认。这时他忽然想到了赵玉娘,这个曾经被他万分信任的女人。他发现,对于赵玉娘,自己竟仍保持着最开始时的信任,正如人们所说的结发夫妻之情。心里生出这样的想法时,他在瞬间觉得自己并不孤独,一股暖流涌动全身。在那个无法听到所有真实话语的家里,他即是统治者,又是孤独者。

    太阳早已经置身于山峦搭建的暖窝里,夜色伴随着浓墨的雾气,慢慢的席卷了整个世界。自从在张吴氏的周年祭祀上,赵玉娘阻挠了三虎的行动,并没有受到三虎的任何处罚,只是,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再讲过一句话。他们像同住在一间旅店中,两个素不相识的赶路人,各自怀自己的想望。

    三虎走进玉娘的房间,仿佛走进了一个陌生世界,五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个曾经熟悉的领地。这里一切如常的,没有添置任何新的陈设,屋子里依旧弥漫着焚香的味道,只是没有从前那样的浓烈和刺鼻。屋里的光线很昏暗,一颗豆大的油灯,如一小粒烧红的小铁珠,散着隐晦如波的浅浅光辉。

    “换一盏灯吧,做针线活,太碍眼了。”三虎的语气很柔和,并不刻意和做作。

    “靴子沟的农妇个个都这样,眯着眼睛也摸的清楚。”赵玉娘手里忙着活计,正是为三侄子有寿赶做一件棉袄。三虎忽然而至,使她有些手足无措不安,仿佛一个少女偶遇了情郎。

    “这件袄絮的棉花真厚实。”三虎搭着话,眼光漫无目地巡视着。他与这里近在咫尺,却陌生的仿佛天涯两隔。

    “趁着夏天空闲,扯了点布和棉花,寻思着给孩子做个袄。大嫂走了,剩下三个孩子实在可怜。”赵玉娘低下头一副认真做活计的样子,心却在忐忑不安地跳动着。

    “三个孩子里,数有寿最机灵,那年嫂子走了,还是他跑着去外面报信呢?”三虎的目光落在赵玉娘身上,发觉她低垂着头,于是大胆地直视着她说道。

    “没娘疼的孩子,说到底就是可怜。大哥农家活计倒是精心却到底不像女人家懂得冷暖。”玉娘叹息地抬起头,偷眼瞧了一眼三虎,发现今天的他竟然异常的温存,仿佛一个受伤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早想给大哥再娶门亲,他就是不肯。”在谈话之间,三虎不断地猜测着赵玉娘神情下的真实想法。这样一张熟悉不过的脸,曾经的每个神情他都可以轻易猜度,而现在却迷离又陌生。

    “大哥心里又念着嫂子不忘,怎么肯呐。”赵玉娘被三虎温和的语气彻底的感染了,语气同样柔和起来。“我想把有寿过继来,大哥已经同意了。”说完话,玉娘猛地抬头注视着三虎,这眼神仿佛穿越了漫长黑暗空寂的时空,在两厢对视里迸射出情感的火花。随着眼神的碰撞,玉娘的身体开始了轻微的颤抖,是激动之下的情不自津,是满怀欣喜后的无法自恃。

    “这样一来咱们也后了。”说到了“咱们”,三虎心里也突然涌出一丝暖流,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把自己与赵玉娘完全的隔离在两个世界。

    “白得了这么个孩子,可不能亏待了他。”赵玉娘高兴地说道,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在三虎面前最后一个微笑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得了。她同样听到三虎脱口而出的“咱们”,满心的欢喜,绝不亚于三虎。

    “听外面的风言风语,说玉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三虎直言不讳问道

    “谁传的话,你应该去问谁。”三虎的疑问,忽然把玉娘带回了现实里,她满怀了对未来的憧憬,忽然被现实的污垢玷污了。

    “一群烟鬼,只知道嚼舌头根子,谁也不肯说。”三虎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要我说什么?”想到满院子的女人在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时,玉娘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说到底咱俩是原配的夫妻。”三虎忍耐着,和气地说道。

    “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绝不隐瞒。”玉娘冷冷地说道。

    “玉蝶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种?”三虎焦急地质问道。

    “堂堂的东边道总督,连这点小事都要问别人,真是笑话。”那股转瞬即逝的柔情逝去了,赵玉娘满怀嘲讽地对三虎说道。她心里对玉蝶充满着愤恨,自从怀了身孕后,她竟越发的飞扬跋扈起来。“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种。枉费了你整日里把她当成姑奶奶养着。”玉娘冷笑着,目光投在了三虎的脸上。

    “不是我的种,那是谁的,是谁的?”三虎的身子猛烈的一颤,一字一顿的说到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继续追问。

    “这要问你的玉蝶,她和谁做的好事,自己自然清楚。不过我听人说,咱们府里有个赶车的把式是她介绍过来的,说是她远房的表亲。”把一切合盘拖出后,赵玉娘的心里却顿时追悔莫及。一颗善良的心,出于女人嫉妒心的作怪,在稍事冷静后,立即又被理性占据。凭对三虎的了解,她做出了一个可怕的推断。

    “这样说来,院子里只有我不知道吧!”三虎的脸因愤怒而面露凶恶。这样的神情使赵玉娘格外变得心神不安起来,那可怕的预测已经近在眼前,死亡的逼迫使她几近沦为了刽子手。

    “虽然你知道了真相,为了积德行善也好,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玉娘真诚地恳求道。

    “真是笑话。”从赵玉娘的屋里走出来,三虎一边冷笑一边说道。

    炕上躺着已经熟睡的玉蝶,她的鼻息里微微响起沉沉的酣睡声,微微隆起的肚皮,裹盖在被子里,好似一颗硕大的种子埋在富饶丰润的土壤。三虎凝视着玉蝶,仿佛黑夜里狼的眼睛注视着软弱的猎物。

    这个年纪不大,极富有心机的女人,自嫁给三虎以来,同样有一个不争气的肚子。原想着自己年轻,只要生下一男半女,到时“母凭子贵”,就可以在这里稳稳地立足,享受荣华富贵。可是,后来她渐渐发觉,问题并不出现在自己和那些可怜的女人身上,而是三虎。虽然他像个勤劳的农夫,每日辛勤的播散种子,可是种子就像已经霉坏掉了,始终是结不出半点果实。

    玉蝶的双亲见多识广,又富于心机,担忧女儿的肚腹始终没有动静,终会被三虎厌弃,便想出了借种的高明招式。母亲的娘家在山东,后来随夫家闯关东落户到了庄河,便拖了娘家人,在家乡找到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这样一来,只要当事人的嘴巴严实,便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本想只是安排俩人私下会面,借了种便就此断了联系。不料玉蝶竟然同这男人生出情愫来,直到后来私下勾搭起来,到了无法控制的局面。玉蝶的父母害怕事情败露,私下里给了男人双倍的价钱,请他回山东。没成想这男人,对玉蝶同样心生爱慕,又总不肯回山东,便整日地躲在城里,同玉蝶偷偷在私下里约会。

    后来,发展到几日不见就失魂落魄的地步时,玉蝶谎他是自家里投奔来的表亲,在府院里安排了活计。日子长久下来,玉蝶肥沃的土地里终于有了结果。男子和玉蝶提出私奔到关内的想法,她又舍不得现在的荣华富贵坚决不肯。她心里暗想等这孩子出世后,同他见上一面再打发他回山东,从此便绝了念相,继续享受着富贵荣华。恰巧一段时间以来三虎终日忙于政务,对府院里的事从来无心过问,玉蝶的事对他隐瞒又极好,很久以来事情也没有败露。然而世间的纸总是包不住火,玉蝶暗地里做下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隐瞒所有人,尤其那些看似精神委顿,实际里却明查秋毫的怨妇们的眼睛,她们的双目已不止为新鲜和好奇而吸引,还为人事的变化而幸灾乐祸,并惯于隔岸观火。何况,玉蝶惯于利用一些手段的,但凡清晰真相的人,她便极力拉陇和威胁,在恩威并施中,把院子里上上下下每个人的嘴都堵的很严。

    转过年的早春,沉积了一个冬季的积雪,在这一连几个阳头光充足的天气里融化了绝大多数。北风转弱,变得有气无力,气流中带来柔和暖人的气息。万物依旧凋敝,保持着冬日摧残的旧影。

    玉蝶顺利地生下了个女娃,她的嘴唇因声撕力竭地叫喊而变得干涸,脸上被汗水浸尽,凌乱的头发仿佛被雨水拍打后的草丛。她慈爱的目光中泛着泪花,这个寄托了自己未来命运的孩子,被母亲疼爱地捧在了胸前。她辨别的出这个孩子与她的父亲是多么的相像时,不由得会心一笑,闪现出瞬间的幸福。

    在玉蝶产下孩子第二天,三虎走进暖意融融的产房,他的脸上冷峻的仿佛挂了一层冰霜。走到孩子旁边,冷眼上下打量着。他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幼小的孩子,却没有半点的怜爱。

    沉浸在幸福中的玉蝶,狡黠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和不安,连忙镇静地对婴孩说到:“孩子,快来看看你爹。”

    孩子突然大声啼哭起来,显得比她的母亲更加地急切和不安,声音传的很远,在这个沉闷的院落里带去一丝阴郁的云,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玉蝶的母亲在一旁附和着说到:“瞧这孩子,多像她爹呀?”

    “像我吗?不像后面的车把式吗?”三虎猛然说道,眼睛里已经布满了杀机。

    “你胡说什么?这可是你的闺女。”玉蝶的目光依旧深渊地低垂下来,看着眼前的婴孩,她佯装镇静,其实心里早已经打起鼓了。

    “不见棺材不落泪,瞧瞧门外的是谁。”三虎冷笑着决绝地说道。

    玉蝶猛地爬起来,顾不及自己的身子,瞧见门外的车把式已经被五花大梆,跪在地上。她的心里战战兢兢的无从安放,嘴里却故做镇定地说:“绑他做什么,咱们家喜事临门,可不要冲了喜!”这个女人终于无法完全镇定了,她的双膝已经不听摆布地颤抖起来。

    三虎把赤脚的玉蝶拉到院子里,紧跟其后的玉蝶娘早已经吓破了胆,嘴里头却还在不住地为女儿抱着不平。

    “车把式,把刚才的话再交代一遍,说好了,我放你们这一对狗男女的生路。”三虎的语气沉着而威严,仿佛丝毫不允许别人的质疑。

    “一个赶车的把式,胡说的话你也信吗?这无非是有人恶意造谣生事。”玉蝶仍在抓住所有机会狡辩。

    车把式也吓破了胆,跪在地上不住的给三虎叩头,惟恐丢了性命。眼看真相已经无法掩盖,玉蝶只得跪在了地上。

    “饶了我俩一条性命吧,都怪我糊涂”玉蝶一边哭泣一边求饶,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涌动出来,滴垂在三虎脚下。

    “饶了你们,饶了你们!”三虎将这句话反复地说了许多遍,在他那张已经开始显现出沧桑的脸上,显现过一丝惆怅。那是自艾自怜的弱者的脸上惯于存在的神情。

    士兵们轮番踢打车把式,一个光亮白嫩的男子,顿时成了摔破的白萝卜,在地上不住的打滚讨饶。玉蝶跪在地上,额头撞在地上,不停的向三虎求情,可三虎却置之不理,目光茫然地看着眼前。

    “住手。”赵玉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的手里挽着佛珠,声音却简捷又富于命令。“孩子刚出世,总不能就没了爹娘。”

    “用不着你替我求情,今天我们就是死了,也不用你来可怜。”玉蝶恶狠狠地瞪着赵玉娘说道。

    三虎双眼愤恨地瞧着玉蝶,为她说过的每一个字而满怀厌恶。他想到被玉蝶迷惑的日子,忽然发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这样明目张胆的挑战,在他看来是挑衅,是无法容忍的。

    “赵玉娘,一定是你告的密,这府院里数你最有心机。我即使是死了做了鬼,也绝不放过你。”玉蝶用凄厉的叫喊着发泄着自己的仇恨。仇恨是一颗不结出果实不肯罢休的种子,拼了命地在任何一片土地滋生。它们不需要阳光,越是在黑暗的环境下生长的便越迅速,越是缺少雨露的滋润便越发茁壮。它们是丑恶的人性角度的一角,是戕害自身的毒药。

    “求你饶了她们吧,就当偿还欠我的”玉娘哀求道,对玉蝶的咒骂她若罔闻,隐藏在她心里的愧疚使和善良,迫使她坚持这个想法。

    “放了你们可以,但这孩子必须留下。”三虎沉默了许久,然后说道。所有的过往从他眼前浮过,亏欠的、不公的、幸福的所有闪现的景象,带来他一种无以言表的感受。

    “要留下我的孩子,你要留下我的孩子?”玉蝶疯了似地吼叫道,充满了不安的语气大胆的质问三虎。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还没有充足地品尝母乳的滋味。

    “你们自己决定,我养着你们,就应该把这个种留下来。”三虎冷笑道。

    “好吧!只要你放了我们,我答应你了。”玉蝶深思半晌,在车把式和母亲的劝慰下,痛苦地做了决定。

    “瞧在玉娘的份上,饶你们一对狗男妇的性命。”三虎把孩子提起来,送到赵玉娘怀里,说道:“这孩子今后归你照看,等她长大了,管你叫娘。”

    “什么?要我的女儿,管仇人叫娘。”玉蝶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一旁的车把式为了活命,便窃窃私语地劝着:“孩子生在这样的家庭,日后衣食无忧,也是一件好事。”

    依据承诺,三虎放了玉蝶和车把式。听说,后来她们逃到了山海关,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当地的**,最后竟双双死在了枪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