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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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三十二章】

    因为生在早春月时节,所以赵玉娘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枣春。音同字不同,听起来则又十分的美妙。玉娘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幼小的不敢轻易碰触的精灵,那可爱的模样透着玲珑的贵气,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她自以为冰冻彻底的心,被这可爱的精灵彻底地融化成一片平静而浩瀚的湖水,载的下千舟万船,容得下波浪骇浪。可爱的精灵,用力吮吸着奶妈肥厚的乳房,如饥饿的小兽,突然瞧见美食一般的焦急。她吃的又饱又甜,满意地睡在柔软温暖的摇篮里。在她的身旁总会有一个慈爱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即使她已经沉睡,微笑却已经长驻在那张慈爱的脸上。赵玉娘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母爱,仿佛温暖的阳光挣脱乌云的遮蔽,终于照耀在在大地,如囚圈在堤坝里的水流,终于可以流入谷田,浇灌一片土地。给予爱的快乐,是人类幸福的至高点,是人性光辉中最夺目的光泽,是人类从平凡走向神圣的一个转折,是至善的,是至美的。

    从此,她便不在房间里供俸佛像和焚香了。燃香的气味使得可爱的枣春哭闹不停,不能安然入睡,而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她心里,枣春已然胜过所有的佛陀和菩萨了。她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便在心里由衷地感谢着玉蝶和车把式。她真诚地希望她们可以死里逃生,或许有那么一天还可能见到自己的枣春。可是她又不自觉地患得患失起来,即希望枣春可以看见亲生母亲,又害怕因此失去。

    赵玉娘有一幅柔美的喉咙,能哼唱得出曼妙动人的曲子,只要听到她的哼唱,枣春便会即刻止住哭泣,用清澈好奇的眼睛仔细地探寻。这个可爱的孩子,正在用她初见光明的双眼,辨识自己的母亲。

    “叫娘,叫娘。”赵玉娘温柔地引逗着,充满了对孩子成长的期盼。可是,她的心里又隐约怀着一丝无法名状的感伤和失落:“如果她是自己亲生的该有多好呀!”一个普通女人梦想的失落,使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给枣春。如果说,曾经她在长时间以来都在一种模糊和不自知的心里状态之下,那么现在的她因为完全拥有了这个孩子,而冲破这种模糊,经历了一场阵痛,彻底地步入了另外一段人生旅程。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重新获得了新生,一种快意的充满气力的新生活,已经在向她招手了。

    枣春第一次向她笑,那模样像极了玉蝶。“人都说女孩模样像娘,是没有福气,但愿她一生平平安安。”玉娘嘴里嘀咕着,心里即刻充满了担忧。“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包括生活,换她一生的平安。”她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母亲。

    自从有寿住进巡阅使府,便受到了所有人的宠爱。他聪明伶俐,善良又富于同情心,他的善良与聪明相得益彰,流露于自然,是诚挚的内心表现出的渴望。他的同情心,源自于一个农家孩子在年少时对周遭生活的打量和思考。

    他却是唯一可以使三虎惟命是从人了。面对有寿,三虎总是可以轻易的颠覆一些固执的认识,这些顽固的思想像尘土一样随有干净而清澈的风而飘散。这个聪明的孩子更懂得赵玉娘的苦,成人世界里的林林种种,他虽然无法清晰的辨别,却隐约地懂得了一些是与非,虽然对赵玉娘的恭顺中不乏有怜悯和同情,他却从来也没有表现出来。

    忽然多出一双儿女,使玉娘格外有了精气神。她的心由内而外地透着对生活的满足,仿佛秋天空荡的谷仓里装满了收获的果实,硕大的鸟巢里,一日间挤满归家的雏鸟。在幸福包裹下的女人,也总会在笑容之后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可怕的假想,到了这时她便安慰自己说:“不过是受惯了生活的变故和无常,变得胆怯了”。于是总会摇头苦笑,目光又开始紧盯着这一双儿子了。

    她喜欢有寿的聪明,却担心他的聪明有一天会变质成狡诈。她喜欢有寿的热情,又担心有一天会变质成他用来投机的手段。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可怕的影子,她都曾在三虎的身上打到印证,也曾单纯的使自己对这些性格陶醉和神往。三虎对有寿的过度宠爱,加剧了她的担忧,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好整日里不厌其烦地唠叨着。

    对三虎传授的驭人谋事之术,有寿没有丝毫兴趣,这引起了三虎的担忧。越是担忧便越要给予厚望,越怕失望就越将希望全部给予,这种强行的给予,成了一种给予者和受赠者双方的负担。聪明的有寿,即便学会了所有的“技艺”,却从不在三虎面前表现出来。他的小聪明到底隐瞒不过三虎,他瞧在眼里,心里则十分的满意。

    就在有寿十八岁这一年,他结束了庄河城的读书的生涯。三虎和赵玉娘为他指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三虎以为即受过了学业就应该早些接替自己的枪杆子,先在军中谋个职位。而赵玉娘提出不同的想法,她厌倦了漂泊生杀的人生,不希望晚辈们重蹈覆辙,便坚持要有寿继续学习。不同的打算,表现了相同的爱。

    偏偏有寿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即不去继续学习,也没有答应三虎的安排,而是留在学校里做起了教书先生。如此一来,赵玉娘倒是十分欣慰,三虎却大为不悦。“放着唾手可得的权力,谁会不心动呢,不过是年轻人还有些自狂和清高罢了。”三虎这样对自己解释,心中的郁结便化解了。

    做学生时有寿十分的活泼,做起老师时亦是如此,他日里并不端出师长的架子,还被同事说成了毫无师道尊严的典型。最骇人听闻的是,东边道巡阅使的公子,竟然在讲堂上,公开数落现任政府的种种罪行,咒骂日军以虚伪和欺诈,侵略我们白山黑水。他讲共产主义、讲三民主义、讲国共合作、讲共产党的对日抗战、讲日本人已经在中国的战场上处于劣势。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仿佛身临其境,激发起一腔民族悲愤的热血。尤其是他注视着课堂上已听入了神的学生时,脸上立即展现出欣慰和满足的微笑,好像瞧见了西边天际里升起的启明星,知道黎明将不远了。没人知道,他从那里学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觉得生活在权势与富贵之中的公子,正在做着一件背叛家庭的事。虽然他看似愚蠢,实际上却有无限的智慧。

    有寿的事情,终于传到三虎的耳朵里,他的脸仿佛暴风雨来临时前那样的阴沉可怖:“要教书,我不反对,但是要课堂上胡言乱语,叫我这张脸怎么放。外面的人都说,我的儿子现在明目张胆地背叛我。”

    “在课堂上,老师的要把真正传授给自己的学生,而不是谎话。我教他们做中国人要有骨气,要懂得国家民族大义,这有错吗?跟他们说实话,讲清楚民族的处境,这有错吗?难不成告诉他们,日本人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有寿反驳道。

    “没有日本人,能有咱们家的现在吗?能有咱们满洲国吗?你穿的、用的、拿的都是人家施舍的。读过几年书,还嫩的多呢!”三虎气急败坏地怒吼起来。

    “跟这个多难的民族遭遇比起来,一个家庭的兴荣又算的了什么?满洲国不过是日本人的傀儡,你们统统都是日本人的奴才走狗,出卖国家,百姓。”有寿毫不留情,直截了当地说道。

    “小小的教书匠,胆敢枉议政治。”三虎的脸上又恢复了胜利者的骄傲和自大。然后接着说道:“信不信我抓了你们的党羽。”这是一种惯用的威胁语气,

    “即便把我关进大牢,我也这么说。”这个叛逆的孩子,执著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轨迹。

    三虎终于在这一翻吵闹中败下阵来,即使凶猛的野兽,仍然有可以攻破的软肋,对有寿的疼爱,就是他无法克制的软肋。奇怪的是,他越是与有寿动气,心里却越发的疼爱着他,在有寿倔强和不屈性格中,他找到了些许自己曾经有过的影子。他坚信有这样的性格人,是可以成就一翻事业的。

    随着寒冷的冬季来临,大雪如约而致,在不肖半天的时间里,雪又融化成水,润泽了大地。严寒将袭来前,这是最后一次的滋养,营养富足的雪水将融入进土地里,成为封冻土壤的溶液。北风像一条冰凤凰,在雪融为水的过程里,将寒冷带到了尘世每一个角落。恰恰在不久之后,又降下了一场大雪,它反客为主,降下之后便再也不肯离去了。山峦被雪模糊了轮廓变得绵长飘逸,像披着白绸做的宽衣,摆动着曼妙舞姿。

    有禄留下一封信,便不辞而别,仿佛隐遁在茫然无际的冰雪世界。他在信里说,要去安东找二叔,做一个行侠仗义逍遥自在的侠客,请求父亲不要责怪自己,他并不甘心平平淡淡的了此一生。对二虎的崇敬,确切地说是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使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他总是不自觉地将心事隐藏起来,直到确认拥有使梦想生长发芽的能力时,便会毫无顾及地孤注一掷,谁也无法阻止。趁着雪夜他走出家门时,父亲正在张罗着有福的婚事。有禄的出走,会在父亲欣慰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并添注太多的思念和挂怀。他顺着白茫无际的雪地前行,忍受着寒冷的袭击,终于觅到了二虎的踪迹,而此时他们正在饥饿里煎熬着。

    “好好的家不呆,来这里做什么?”二虎板着一张威严的脸庞,他并不希望侄儿再步自己的后尘。自由和侠义的生活,曾使他无比神往和为之骄傲,可现在则只剩下孤独和疲乏。自由的代价是用孤独换取的,侠义的生活是用内心的苦闷为代价的。所以,许多人即便有崇高的理想,也并不想后人同自己一样去追随。他们更羡慕清贫的自由,更在意平凡的生活。然而,当把这样的说辞讲给年轻人时,他们早已经被向往的事所迷惑,丝毫也不能有所收益。

    “我要和你一块做胡子。”有禄的脸上露出兴奋地笑容。

    “赶快回家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二虎的脸上透出不愉快。

    “我觉得胡子没啥不好,尤其是你们,从不做亏心的事,比那些贪官何止强上百倍。”这段奉承的话,有禄酝酿了一路,现在一字不差地讲出来,也终于看到了二虎脸上的笑。

    “当胡了可是杀头的罪,还会给老祖宗脸上抹黑,更何况这里还闹着饥荒。”二虎仿佛自言自语地讲到道,更像是在反问自己。在过去的年岁里,那坚强的性格,明显出现了松动,对生活琐事的思索和焦虑,趁此涌进脑海里。

    “我想到一个了解决燃眉饥荒的办法。”有禄眼睛里闪着光,故意卖弄着继续说到:“靴子沟的杜国宝,把罗士臣的几十亩良田骗为已有,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的粮食。”

    就在这一天的夜里,队伍在二虎的带领和有禄的引导下,逼迫杜国宝打开了粮仓。

    “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抢光他。”有禄露出精明、狡猾的目光。

    “盗亦有道,总要留点活路,何况乡里乡亲,不能把事做的太绝了。”二虎说着,从腰里掏出五十块大洋甩在地上。

    “这么多,比集市上价还要高!”有禄惊讶地看着二虎,猜想不出他的真正想法。

    杜国宝像饿急的疯狗,不顾死活地扑上前去,死死地将现洋握在手心里。有禄在心里暗暗生气,想不到自己的主意,非但没有使杜国宝倒霉,反而使他获利。

    “市场上的粮,大多都叫你三叔的人控制着,目的就是逼咱们就范,到下山买粮。”

    “你们是亲兄弟,为什么不能和睦一些!”对两位叔叔之间的过节,有禄已经有所耳闻,其中详情,也却知之甚少。

    “若是你三叔派你来当说客的,就赶快给我滚,这样的话,若敢再说一次,非扯断你的舌头根子。”二虎怒火被点燃了。

    有禄知道这类的话是点燃炸药的芯子,随时随地都可以使二叔暴怒,便乖乖地将这些话埋堵在了嘴口。

    就在这一天的后半夜,月光格外的充盈,洒满了明暗的清辉,勾勒万物浑浊的轮廓。有禄的心里总是隐现出杜国宝手捧银子时侥幸的笑容,使他耿耿于怀,心生嫉恨。他带着在刚刚交下的生死弟兄,趁着月夜潜回靴了沟里。不单单为那买谷子的五十块现洋,也为杀一杀杜国宝的气焰。自从罗家败了家业,杜家俨然成为靴子沟的首富。

    他们潜进杜家,逼迫杜国宝交出五十块大洋,另外还要另附五十块大洋的利息。杜国宝抵挡不住刀枪的威胁,老老实实地交上了财物,才息事宁人。有禄把一百块现大洋,分文不剩的分给手下的弟兄,众人无不欢心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