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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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三十三章】

    1942年的冬季,温柔的南风迟迟不肯退去,像一位柔情的女子,眷恋着爱人。饱满充裕的阳光,毫不吝惜的向大地普洒温暖,与温柔的南风相得益彰,改变了季节本该拥有的模样。

    一开始,靴子沟的老人们,还在无限感恩上苍所赐予的温暖和怜悯,以为仁慈的上苍已经开始在眷顾尘世悲苦的人们。他们背靠在黄土砌筑的泥墙前,微眯着眼睛,日光透过眼睑现出模糊的光亮,那股异样温暖的热流流遍全身,使人感觉压迫和窒息。温暖和柔情容易使人陶醉忘我,即便是久经人世沧桑的老人。

    异样的温暖一直延续到了三九天,老人方才觉察到紧张和不安。他们聚焦起来回忆从前,翻阅一篇又一篇已然失去年月的日记,想从中寻找到可供解释的线索。“冬暖无雪,恐怕来年是灾荒之年呀!”老人们如梦初醒,意识到危机的邻近。可偏偏老人们的话语,在青年人以上中并没有占据足够的份量,仿佛蜻蜓点水的微波。人们一如既往的过着生活。

    第二年的早春,一场大雪滋润了大地,农人们便顺理成章开始播种、拔苗、锄地的活计。人们几乎忘了可怕又可笑的猜测,就在他们盼望着秧苗快速生长时,一场突出其来的蝗灾席卷而来。蝗虫像一阵恶毒的风很快便吞噬了绿苗,只剩下杆茎的绿苗,仿佛无数赤裸身子的男童,光溜溜地站在空旷。

    没有收获的秋季,欢笑和喜悦如所剩无几的枯叶,早被风儿吹的毫无踪迹了。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失望和困惑,充满了对漫长日子的担忧。无粮的日子,岁月漫长的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人们开始在饥饿中与肚子做斗争,凡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被一扫而光。

    去世的张久富老人,生前曾在正房屋后,挖掘一个用作存放余粮的暗仓,以备灾荒年月里用度。老人一向严守着秘密,直到临终前才嘱托了大虎。现在,暗仓成了张家人唯一救命的稻草。

    与旁人家一样在灾荒年月,张家人同样在忍饥挨饿中扎紧裤腰带过日子。他们小心谨慎地度日,每一餐都要精打细算,几乎每一粒粮食都要数清了数目再下锅。

    对有福和儿媳妇兰子,大虎依然保守着这个秘密,即使他们隐约有所察觉,也不曾仔细打听,他们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即便对同样饱受饥饿的娘家人,兰子也没敢把家中粮食的猜疑透露半句。一家人就这样守口如平的关起门来过自家的生活。

    大虎更加精细地谋划着,算计着仅有的粮食至多维持到来年秋天收获,还有整整八个月。他不容儿子、儿媳妇多吃丝毫,即便饥饿如魔鬼一般时常搜刮着肠肚,也不曾有丝毫的退让。他要的是活命,至于吃饱已经是奢望了。

    这一天的傍晚,夜色稍显浓重时,张家老宅响起了微弱的叩门声。静好且温柔的秋夜,在饥荒的侵占下,毫生机充满了垂死的气息,微弱的叩门声响正是这股生机在持续凋零的佐证。大门外瘦骨嶙峋的孟子坡,手里依然掐着那把破烟袋,烟袋里没有火光,黑洞洞好似一眼吸魂摄魄的无底洞。他浑身颤抖,似一具断了线的老旧木偶,每一个动作都在用尽全身气力。大虎听到,孟子坡急促的呼吸声响中参杂了沉重且痛苦的干咳声。

    “你叔饿了,寻思着来找点吃食。”孟子坡乞求道,他感到食者的自尊在强烈的冲击自己的头脑,颜面的作用使他胆怯自卑。

    “叔啊,到院里来。”大虎把孟子坡让进院来,然后紧紧关闭了门,请他坐在椅子上。灯光下的孟子坡比先前更加瘦弱了,带着饥肠辘辘下的有气无力。怜悯之心开始围绕着大虎,他从屋里拿出一块玉米面饼来,递在孟子坡手中。

    “饼子,这可是实称货呀!这可是好东西,比救命的药材都算用嘞!”孟子坡狼吞虎咽起来,嘴里不住地叨念着。忽然,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事做的不妥,连忙说道:“我真不该那么高声说话,隔墙有耳,还是悄悄的吃吧。”玉米饼子似乎比平日里抽吸的鸦片还要甜美。

    “孟花不是按月给你送吃食吗?她住在城里,你也该去投奔她。”大虎不明白孟子坡的生活竟会如此的落魄。

    “臭不要脸的,背着我嫁给了日本人,如今觉得矮人三分啊!”孟子坡唉声叹气地说道:“也怪我没脸没皮有这口嗜好。”他又指了指手上的烟枪,苦笑着摇了摇头。

    “到底是闺女,总不至于太生份了。”大虎劝慰道。

    大虎送走孟子坡时,嘱咐他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还叮咛千万不能透露给第二个人知道。然后回到屋里,忍着饥饿躺在火炕上。刚刚,孟子坡吞下的,正是大虎晚上的口粮。此后,孟子坡一连三天准时出现在张家老院里,吞咽着大虎递过来的干粮,然后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仿佛一只年老无力的老鼠。

    第四天时,大虎像往常一样等着孟子坡,然而直到夜深,那鬼鬼祟祟的敲门声仍未出现。大虎莫名的感到焦虑和失落,猜想或许今天孟子坡拿到了女儿捎来的钱粮,再不必忍饥挨饿。这样一个圆满的想法,使他由衷的感到欣慰。

    大虎不安的心境无法彻底抚平,如一汪平静的水,被巨石惊起了千层波浪,正沿着水面延展扩散,虽然波动变得轻柔,可曲线的范围则更加的广阔了。这些年来,大虎形成一种悲观的,凡事于向着坏处考虑的习惯,这个独特的思索方式,使他变得愁容满面,优柔寡断。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呈现出老迈的性情和模样,这个心境的变化就是最恰当的证明。

    他来到孟子坡的家里,一所刚刚被修缮的院落,却没有因为崭新的一切而产生生机。紧密高耸的围墙,包裹着白色的墙皮,显得明亮光洁,院落里整齐铺就了青石,正中央摆放了石制的桌凳。正房并未完全翻新,只在原来的基础上,粉饰了边框,更换了瓦砾。

    “谁会相信这样一所宅里,竟住着穷困潦倒的大烟鬼呢?”大虎的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自然地摇了摇头,他一边胡思乱一边向正房里走去。屋子的门是敞开的,日光出洞开的门口射进去,铺了一层玉制的毯子。他在门前叫了几声“孟大叔”,却死寂的无人回答。他迈步走入房门,踩在日光照射下形成的光影中。屋里寒冷极了,没有丝毫烟火的踪迹。

    炕头上,咽了气的孟子坡,手里仍握着那杆大烟枪,仿佛曾在寒夜里与饥饿做过痛苦的挣扎一般。他咧着一张尖瘦干枯的嘴,僵硬的脸上凝固了至死仍痛苦的神情。那一幅干瘦的躯体,仿佛干涸的河流,只剩一张皮与一幅骨骼,人们可以轻易地断定他的死因,是饥饿使他枯涸。

    就在孟子坡饿死后,人们对饥饿的恐慌又增添了一层新的认识。从肠胃的难耐上升到对生命的担忧,使每个人感到切实的恐惧,饥饿瞬间变成了可以勾魂慑魄的牛头马面。对粮食的渴望,成为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抗拒。

    清早,人们往来于杜国宝的家门,仿佛参拜神明一般。然而,他们却得到了神明迥异的对待,有些人满面春风,提着满满一袋的粮食,有些人则垂头丧气,两手空空如也。

    吴大个子兴冲冲地走来,脸上布满了得意的笑,他走到大虎面前,故意炫耀自己手中的米袋子:“大虎啊,还愣着干嘛,杜家卖米了,有钱赶快拿出来,保命要紧呐。”

    “这样的灾荒年,他家竟还有余粮。”大虎怀疑地问到。

    “人家老杜家的粮,足够靴子沟人吃上半年呢?都说老杜家败落了,经这灾荒年一倒腾,恐怕要东山再走喽!”吴大个子满心欢喜地说道,他为杜家人的得势而高兴,即不关心钱财究竟从何而来,更不在意是否有与自己息息相关。刚才的一段话,正是在杜家的场院上,从旁人的窃窃私语中学来的。

    “价格怎样?”大虎问到。

    “嘿”吴大个子的声音拉长了调子,似乎在嘲笑大虎的无知和小气,然后继续说到,“这年头月,饿不死就行,多少钱也得买呀。”吴大个子不再言语了,抗起米袋子,大步流星地走啦。

    杜家的场院上,此时已经变作繁华的集市,看称的伙计们高声叫喊着斤数,买米的村民悉心地从腰间掏出洋元。站在最前头的,都是些家境稍富裕平日里有些积蓄的。站在厢房边上张望的,则是一些手头并不宽裕的贫户,他们急的团团转,生怕今天开售的粮要卖空。囤积居奇使商人的气焰高涨,使买家饱受欺压。

    杜家雇来的伙计高喊:“一个袁大头两市斤了,有要的赶快喽。”

    顿时,西厢房下的人们中发出一阵抱怨和喧哗声:“怎么又涨价了,刚刚还三斤呢?”

    另一个人无奈地说道:“嘿,认命了,谁叫靴子沟人有粮呢,再不买就得一个袁大头一斤了。”

    从西厢房的人群里,大虎瞧见许多邻居们熟悉的身影。他们躲在人群最外层,无奈瞧着自己这一方水土满滋育出的粮食,落在有钱人的米袋子里。

    “那阵香风把你吹来啦?”杜国宝满面春风,朝着大虎说道。灾荒年并未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相反对比从前更加的自信从容。

    “瞧你卖米,我来凑个热闹。”大虎觉察出杜国宝的语气中所隐含的炫耀,使他十分不满。

    “这么说,你也要靠买米过活吗?”杜国宝自信地说道。

    “有余粮,还够吃些时候。”

    “幸亏那个孟子坡饿死了,要不然我的米也卖不到这个价钱。一个袁大头两市斤,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价钱!”杜国宝露出得意的笑。

    “瞧见西厢房下的乡邻吗,他们可都是咱们靴子沟的百姓,个个都想买你家的米,却没有一个人敢朝前。他们嫌你家的米太贵了,却了步了。瞧在咱们乡里乡亲的,便宜点价卖给他们一些,过了这个灾荒年,他们一定不忘你的恩德。”大虎指着西厢房下买米的乡邻,对杜国宝说道。

    “这年月有的吃就算是幸事了,再来讨价还价,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我就一个念头,有钱拿粮,没钱滚蛋,不是咱心狠,是粮现如今已经和金子同价了,总不能把金子当成粪土吧!”杜国宝得意扬扬地说道。

    “兄弟,你现在卖的不仅是粮,还有老百姓家的良呐。如果你的良心就值这么些钱,那你尽情卖吧,卖光了,以后用多少钱也捞不回来。”大虎愤愤地说道。

    “听说过奇货可居吗?商人卖的就是良心。”杜国宝仍不以所动,他将大虎地劝告视为嫉妒心作怪,而别人对自己嫉妒心又恰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和自满。他在这场欣欣向荣的交易中,尝到胜利者的喜悦,他高居人上俯视众人。他朝着伙计高声喊道:“涨价,一个袁大头一斤,不买的都给我哄出门外。”

    大虎随人流走出门外,那些急于买米的人,已经迅速在门外排起长队。他们手中擒着空空的口袋,揣着积攒下来的银元。听说又一次涨价的消息,不免一声叹息,却仍不肯挪动步子。他瞧见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写着饥饿,每个人的气息里都吐着无奈。

    三天之后,杜家忽然宣布停止卖粮,可人们瞧见杜家的粮库里,仍然堆了几大仓的余粮。人们猜想,杜国宝或许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涨价潮,而真正的饥荒,还尚未到来。饥饿的人们,不再感叹杜家如何在这场饥荒年月里凭心机和狡猾落到些什么好处,而是对杜家的阴险抱以恶毒的诅咒。卖掉的良心,在这一刻,在乡邻们的心里发了芽,像烧不尽的野草,滋养在肥沃的土地里。此时,离这个寒冷饥饿的冬季的结束,尚有一个月的时间,因饥饿而死的人,却在不断的增加。可怖的现实,只会加聚人们的恐慌,加速灾难降临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