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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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往范阳去(上)

    周迢遥睡在干草上,是被刘大家锅中喷香的炖肉与橘红色的落日唤醒的,自己一觉竟睡了一个白日,真是奢侈。

    坐在一旁小凳上发呆的刘大见周迢遥醒了,慌忙站了起来,连声说道:“周仙长怎么不睡屋里炕上?白天莺儿去镇子上买猪肉去了,我与刘黑又去地上,也没个人在家里招呼周仙长。”

    周迢遥摸了摸自己眼间的眼眵,睡眼惺忪地摆摆手说无妨:“晚上我还是睡在这儿,睡在这地方安稳,炕上便你们睡罢。”

    刘大有些摸清了周迢遥的脾性,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一连跟周迢遥讲刘莺今日去镇上买了一块多么好的猪肉,那头猪据刘莺说是多么的肥,简直比自己村上去年杀的两头猪加起来还要大些。

    周迢遥只是一连含笑地看着刘大,跟着刘大一道去灶台掀开锅盖,看了一眼炖在锅里红彤彤的猪肉,农家人买肉大多是喜欢买肥的,一锅里满满的都是油润的红烧猪肉,红色的汤汁上漂着一层厚厚的肥油,看的人满满的食欲。

    刘莺站在一旁,不时掏出一根筷子用力地往下一扎,而刘黑则端张小凳坐在灶台后添着柴火,见周迢遥来了两人都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周仙长便又坐了回去。

    “周仙长,肉已烧的透了,您夹块尝尝滋味。”接过刘大递来的一副筷子,周迢遥拣了最上面一块肉,肉皮和肥油下带着短短一撮瘦肉,放在嘴里,果真已经烧透了,一抿肥油便似在嘴里化开一般,肉汁炸了满嘴,周迢遥满意地点了点头:“嫂子手艺真好,这猪肉烧的可真是香。”

    听到周迢遥夸奖自己,刘莺先是看向丈夫一眼随后便满脸灿烂的笑着看向周迢遥点了下头。

    “肉既已烧透了,便一起吃晚食罢。”周迢遥吃过一块后却并不再吃了,招呼刘大一家三人一起用晚食。

    听到周迢遥的话,刘莺去橱里取了几副碗筷与一只大盆,拿着锅勺用力盛了满满一盆,端去屋里桌上,周迢遥自取了手上的筷子与刘大刘黑兄弟二人一起往屋里去。

    还是与之前一样,刘莺夹了几块便欲往屋里去,却被周迢遥喊住了:“嫂子,与我们一同坐在桌上便是,明日我便要走了,以后可能不太会往岭北来了,大家一同吃顿饭罢。”

    听到这话,刘大不禁有些惶恐起来:“周仙长可是我刘大哪里招待不周?怎的不多住几日,这便要走。”

    “只是范阳有故人要见,正好与那日卢阳家那个使刀的人一同往范阳去。”一语说完,周迢遥又往嘴里夹了一块肉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刘大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坐在桌边吃起肉来。

    用完晚食,天已渐暗,周迢遥又回到了白天铺的干草处,盘坐起来,闭上眼睛运了几轮青宇诀,白天虽然睡觉,但是留下的那口真气还是一直在滋养他的肉身,虽然效果一般但却聊胜于无。

    青宇诀是自己上一世所创的天下第一等的功法,尤其在蕴灵夺元期强大无比,只是炼气期修炼起来略有些困难。

    运了一会功后,还是没能修出第三口真气,昨夜强行夺天地真气以达炼气已是有些拔苗助长,所以今天周迢遥便也没再强求。

    练了一会后,周迢遥又有些乏了,便躺在干草上想要睡觉,这时坐在院里的刘大见周迢遥停止打坐像是要休息的样子,连忙从屋里捧出一床被子与一张沙枕交于周迢遥:“周仙长,岭北这儿晚上冷的紧,还是盖床被子吧。”

    周迢遥从刘大手里接过被子盖好,侧躺着看向刘大:“我走后,若是家里有些困难便去找卢阳,他畏于我,若是实是有难便去与卢老爷说,他会帮你,若你后代想要出人头地,便凭我与刘莺那断指去范阳。好了,我要歇了,明日要与那李庭去范阳,路远且长,我便早些睡了。”

    刘大看着周迢遥,夜色里他的眼光流转,似是有泪在眼里转动,却终是没有将话说出口,转身走进屋里,关上屋门,跪在地上,将头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拿手抹了两把眼睛,方才转身向里屋走去。

    周迢遥像是有所感似的,朝着刘大的方向摆了摆手,便转身平躺着睡去了。

    周迢遥今日睡的并不安稳,或是白日睡了些的缘故,看着满院的夜色无法入眠,脑海里无数前世无数人在不断翻涌,就像是自己第一世所见那书生所说的,只有读书人才会无法入眠,读的书多了想的便也多了,夜里便难入眠。而周迢遥却是见的人多了,去的地方多了,夜里便也想的多了,自己再难入睡。

    一种无言的孤寂便像这满院的夜色一般裹挟着他,让他难以入眠,无数曾经仿佛就隐没在这夜色中在这良夜里轻轻地啃噬着他。

    。。。。。

    一觉醒来,天色已凉,露水打湿了被子,早已忘了昨夜是何时入睡的,隐隐觉着头有些疼。

    刘黑与刘莺已不在家里,刘大却在灶台处做着早食,见周迢遥醒了,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菜汤,周迢遥饮过后,刘大便默默无言地背着个布包与周迢遥往卢阳家走。

    李庭早已等在屋外,骑着匹高头大马,像是北边的军马,见到周迢遥来,手里执着马鞭在马上作了个揖,卢阳则带着他的儿子牵着马恭恭敬敬地等在李庭身后,卢阳低着头牵着马喊了声周仙长后将马绳递给了周迢遥。接过马绳熟练地翻身上马:“去趟卢老爷家,卢老爷儿子卢晓也与我们一同前去。”

    李庭倒是一愣,转而满脸喜色地向周迢遥道谢,他明白必是眼前这个周仙长说了些什么卢俨才会放自己的儿子与他们一同往范阳去,自己这一行也算是有些收获。

    李庭当即便一挥马鞭要走,周迢遥也跟在他身后,用目光微微向刘大告别,刘大却当即跟在身后,将他背着的那布包递给周迢遥:“周仙长此行路远,这是莺儿做的些白面饼子与两条干肉,给周仙长路上吃。”

    周迢遥接过布包,含笑道:“刘大,记住我昨夜与你说的。”随后用力一拍马匹,那马便飞快地跑了起来,掀起满地烟尘。

    滚滚烟尘后,刘大作了一个长长的揖,像是要跪地不起般。

    来到卢宅,卢晓早早地便在门口待着了,卢俨拄着拐杖坐在宅门前的一张小凳上,见到周迢遥便隔着一段距离朝他点了点头却不理会李庭。

    卢晓一行带了五匹马与两个青年侍从,也没多说什么便跟着周迢遥走了,马蹄声阵阵掀起一团烟尘,卢俨看着前方几骑,用力拄着拐杖站立了起来,直到看着他们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岭北距范阳约有七百里路,其中更是有着不少山路。听李庭说他上次一人来时,骑马走了得有五六天,几人一路南下没做停留,路上饿了便啃些面饼子。

    卢晓是个不爱说话的,一路上只有李庭与周迢遥说些话来听,倒还不算是太过无聊。

    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到了阜新县,一行五人交了关卡费,验过几人的武器文书便进了县城。

    阜新县位于河朔极东极北地区,几乎是河朔三镇最偏远的一处,离鲜卑极近,当然岭北卢家村距鲜卑更近。这些年来迫于慕容阙对鲜卑的不断征讨,虽然其中有不少杀良冒领养寇自重的成分在,但好歹鲜卑对于河朔北境的侵犯少了许多,在这极北之县人们也无需担忧鲜卑来犯。

    但是这并不代表阜新县便高枕无忧,周迢遥一路所见皆是一副破败景象,虽是夏日路边却躺着不少人披着草席等死,路上满是粪便,满城都是一股难闻的臭味,连代表阜新门面的县衙也是破旧不堪,门柱都快烂透了也没有修缮过。

    李庭站在县衙前看了一会皱了皱眉,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驭马往城内的客栈去。

    “周仙长,上次我来时便在这家客栈落脚,这家的羊汤当真是鲜美无比,待会一定要尝尝。”李庭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栋小楼满脸堆笑地说着。

    门口坐着洗碗的小厮见有人骑着几匹高头大马来,连忙放下碗盆一连谄媚地跑了过来。

    “几位老爷,可是要来住宿?”一边说着一边牵过为首李庭的马绳,顺道还扶了一把下马的李庭。

    卢晓带来的两名侍从也下了马,一人去扶卢晓,一人却来到周迢遥的身边,想要扶他一把,周迢遥摆摆手,自行依了一把马鞍翻身下了马,那人接过马绳便与另外一人去牵了一行共八匹马往马厩里去。

    周迢遥三人则跟着那小厮进了客栈,“切两大盘鲜羊肉来,再烩一锅羊汤与我们几个,再炒盘时蔬来,周仙长,卢公子你二位可要些酒喝?还需添些甚么?”

    周迢遥听着连忙说道:“菜已够了,明日还要行路,我便不喝酒了。”卢晓则坐在下首也默默不语。

    “那成,你去催下伙房快些上菜,再与我们四间干净些的客房。”李庭从行囊里摸出几块散碎银子交与那小厮,又从手里甩了块碎的给那小厮:“我们的马需细细的喂,那几匹马平日里吃的都是精粮,切莫糊弄。”

    那小厮见了银子连忙点头哈腰道:“万万不会糊弄几位老爷,小人这便去。”

    吩咐好了小厮李庭转过头来又与周迢遥搭话:“这阜新有座叫海棠山的地方,据说山上有座甚么庙大大的有名,不少范阳那边的人都往这边来,只可惜这次赶路急,不能带周仙长游览一番。”

    周迢遥却不关心这甚么海棠山:“河朔该是个富庶的地界,怎么这阜新却很是有些破败?”

    李庭讪讪地笑了笑:“周仙长有所不知,河朔确实是个富庶地,只是这阜新是刚并进河朔的,不少人都是流放迁过来的,再者阜新县里不少都是鲜卑人与我汉人杂交生下的,在河朔很不受重视,来这的县令大多也不愿管只求能混过任期调走,所以阜新便成了今日这番破败的景象。”

    周迢遥“哦”了一声便也没再说什么,两个牵马去的小厮也进了客栈,立在卢晓身侧。

    没多会菜便上来了,李庭是个武夫,一路上饿极了,徒手捻起羊肉便嚼了起来,周迢遥与卢晓也动起筷子吃起羊肉来。

    又盛来一大碗羊汤,周迢遥轻抿一口,当真是鲜美无比,又唤来那小厮取了些辣子来,再喝一口,浑身便冒起汗来。留在身上蕴养肉身的那一缕真气也不由得激发出来,浑身一层青绿色光芒游走在身上,那一旁的小厮见此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周迢遥猛呼一口气,那青绿色光芒便敛入体内。

    “恭喜周仙长修炼精进。”对首的李庭抱手恭贺道,一旁的卢晓则眼神闪动盯着那青绿光芒。

    “只是些修炼的小法门罢了,一时没控制住倒让李兄见笑了。”

    “周仙长谦虚了,初见面时我还在想又是哪个沽名钓誉之辈来卢家村招摇撞骗来了,没想周仙长却真真是个有修行的大家,一出手便将我那驭刀术给制住了。只可惜我学艺不精,一支不得其法,现如今还是个不入流的,那口玄之又玄的真气是怎的也寻觅不到。”

    “李兄我见你那驭刀术确是北派正宗,只是修炼略有些没得诀窍,北派驭刀,人身上一口气,刀上附一口气,需先舍刀寻气,不能死攥着刀罢了。”

    李庭听此,眼珠子上下转了两下心中便已有数:“那李庭我便多谢周仙长指教了,听周仙长一言,胜过我那不正经的师傅十句百句。”

    “李兄过言了,我也只不过是略知一二罢了,我见你驭刀起来沉稳有劲,你那师傅只怕也不是寻常人,我这也只是些偏门罢了。”

    “周仙长,我也曾在卢宅见过青宇道人,一时间惊为天人,不求与青宇道人一般,只求能有他十之二一便行,不知周仙长可有道法可传与我?”一路上很少说话的卢晓见识了周迢遥所谓的小小法门,不由得也有些心动起来。

    周迢遥看向卢晓,心中一时有些踌躇起来:“卢公子是天生的贵人,将来是要干出一番大事来的,修行一途与卢公子将要干的事比起只是小道罢了,不可为此劳心费神,卢公子若是真想便去卢宅寻罢,卢宅所收道法也是不少,我才疏学浅,不知晓卢公子究竟该学些什么,晚些卢公子若真要修行有甚么不懂来问我便是。”

    卢晓听此便也不在说些什么,又继续动起筷子来。一旁的李庭听见青宇道人的身份却有些兴奋起来:“我没见过青宇道人,我那老不正经的师傅却是对青宇道人大为尊崇,说其该是全天下数得上的高手,没几天便会念叨着当年见青宇道人的情景,说其当年披雪而来,真气盖天,一口青绿真气那是铺天盖地,只可惜最后西出关陇说是要去寻旧人去了,之后便再也没了音信,周仙长我见你那真气也是一般青绿颜色,说话也是南边口音,怕是也与青宇道人有些渊源罢。”

    周迢遥尴尬一笑:“确是有些渊源,我与青宇道人勉强算是有师徒之名,此去范阳便是尊青宇道人法旨。”

    李庭一听竟惊的跳起:“难怪周仙长年纪轻轻便修为不凡,原是出自青宇道人门下!”周迢遥连忙摆手叫李庭坐下,李庭却任仍自在那说着些甚么青宇道人如何如何的胡话,周迢遥也只好自由他去。

    几人又坐在桌边聊了会便自去房里休息了,晚上小厮送了热水与房中,周迢遥便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脚,复生已有五六日了,身上的长衫也穿了有些日子了,晚些时候到了范阳定做几身换洗衣裳。

    阜新是施行宵禁的,夜里街道上不见人影,客栈房顶挂着的几只破旧红灯笼在街道上投射下一小片橘黄色的光影,远处传来一阵阵家鸽“咕咕”叫声,总算是让这良夜不那么寂寥。

    周迢遥,哦不,这个已活了六十三世,永世无名的男人,是个复杂的人,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在死去后无端复生,活了这么多世,他早已忘却了许多许多事,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眼中变得朦胧了起来。

    他早已不再是一个人,他像是这世间无数人的集合,这个世界的文化,这些生命的本质在他温凉的血液里流淌着。他总是在问自己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他也曾做到过这个世界所说的飞升,去到天外,那是更大的一片寂寥,人们所见的光亮原是这样雄伟难言的事物,那个巨大的明亮的炽热的圆球,也并未能给他带来答案,而再往远处行去,那些悬挂天际的明星也曾在他眼中显现,只是所隔甚远,他无力达到。

    而那些在历史中闪耀着的人物,那些个震烁古今的名字,他也曾亲自见过,甚至他自己也曾成为其中的一员。只是,高处的风景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绚丽。他愈发的搞不懂这世界,就像他搞不懂生命为何,像那一片光亮般永恒,对他来说,这种延续是无比痛苦的,一次次再来,一次次见这似变非变的山河大地,一次次见到旧人的触动,他再难得到如第一世般的快乐。

    所以,他时常会问自己,人活这一世,到底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