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演讲也好，无情通牒也罢，我都不能不将前车之鉴当作后事之师，避免步父母和哥姐的后尘。搬离这里，重新寻找好人家，已经成了我的当务之急。可是，冷老师家不能去，也不想去。不能去，是因为那只猫虽然给我灌了心灵鸡汤，也不屑于吃我的酸肉，但每天都要想着如何去拍马屁，我的生命质量将大为降低。不想去，是因为司马迁说过，要让冷老师写《老鼠列传》，而我呢，也有为老鼠家族写一部传记的想法。和竞争对手朝夕相处，日子肯定别扭得很。

    我请求小白腾出一点地方，好让我有个栖身的空间。小白看着我，冷冷地问：“你是觊觎我的身体，还是觊觎我的财富？”面对这样的问题，讨论下去，都是对我的侮辱。占有雌性的肉体，鲸吞她们的财产，并不是雄性的光荣。为了摆脱对峙和沉默的双重尴尬，我谈到了《老鼠列传》，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抱负。小白也重复了自己的反对：“不管你讲述的故事多么好，披露的思想多么美，阐明的道理多么深，没有人类的参与，都无法传播。你殚精竭虑写出的作品，得不到人的赏识，不是等于没写吗？”我摇摇头，自信地说：“得不到人的赏识，那就在老鼠的世界里传播。”小白笑了笑，告诫道：“写作可不是赌气。”尽管小白说得有理，我还是反驳道：“我们老鼠的文化，为什么要人类懂？人类有过理解鼠类文化的想法吗？”

    谁来写作《老鼠列传》，不单是我和冷老师的才华竞争，也不仅是类似抢一口饭吃、争几两银子用的物质抢夺，而是鼠类和人类的文化竞赛。在和人类持续、多样的竞争中，除了偷吃偷喝这一项，我们在每一个领域都败下阵来。如果在叙事上有所突破，不光是我的幸运，也是鼠类的光荣。

    我还在为想搬走却找不到合适的住所而郁闷时，冷老师来了。

    冷老师带来一本书，一盒咸鸭蛋。孔老师看了看咸鸭蛋，埋怨道：“你这是干什么！”冷老师放下咸鸭蛋，将《红与黑》在手里抖了抖：“这里面没被一个字污染过，连封皮也没揭开。”孔老师问：“你专门去买的？”冷老师摇头：“今天去教育局交职称材料，顺便到书店看一下。可惜，只买到了这一本。”朱老师并不关心书：“现在该叫你大作家呢，还是叫你正教授？”冷老师笑了笑：“大作家目标太遥远，正教授刚刚开始评，八字都还没一撇，两样都不合适。”朱老师笑了笑：“还挺谦虚的。”“我很想骄傲，”冷老师淡淡一笑，“可是，没有骄傲的资本啊。”“要是评上正高级，”朱老师问道，“就有骄傲的资本了？”“官方的荣誉只是对一个人工作成绩的认可，我们每个人，”冷老师拍了拍胸脯，“都应该有对自己的独立研判和精准认定。”“别站着，”孔老师笑着说道，“坐下说话啊。”

    坐下，冷老师说到逛书店的经历：“书店里神魔鬼怪的书，教辅资料，恋爱指南，美食天地，应有尽有，《围城》却没有。这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再次证明，文学在金钱面前，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尊严。”“你不必为这事伤心的。”朱老师的语气里，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嘲讽，“早就不写小说了，你干嘛还要替文学尴尬？”冷老师叹了口气：“我这写小说的心，并没有真正死去。”“要是真想写小说的话，现成的好素材为什么不用？”冷老师看着朱老师：“什么样的好素材？快说给我听。”面对冷老师殷切的目光，朱老师却改了主意：“书留下，咸鸭蛋带走。”“这是要赶我走吗？”冷老师做出不情愿的样子，“你这是要我和我的咸鸭蛋再遭一次难堪？”

    咸鸭蛋遭遇的难堪，是因为那次失败的旅行。本来已经到达行程的终点了，但王主任拒收，硬是把冷老师寄过去的礼物，烧鸡，捆蹄，小干鱼，咸鸭蛋，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听了冷老师的讲述，孔老师称赞道：“王主任真是好领导。”朱老师却说：“你嘴上说难堪，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冷老师点了点头，说道：“礼物被退回，我是既难堪，又高兴。难堪是因为我的感谢是真心的，王主任把礼物退回来，应该是她误解了我。至于高兴，是因为从这件小事上，我看到了我们东州市教育局领导的……”说到这里，冷老师咽下了后面的话。朱老师问：“关键时刻，怎么不说了？”冷老师笑了笑：“发自灵魂深处的赞美，如果有拍马屁的嫌疑，也还是不说的为好。”朱老师笑了笑，说道：“背地里的赞美，不会是虚情假意的。”冷老师朝朱老师竖起了大拇指后，看向孔老师：“尽管王主任用她拒绝签收的手，给了我一记响亮的精神耳光，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格局太小，但我对她除了敬意，还是敬意。”“你可以给王主任发个短信，表示一定会化关怀为力量，做好教育工作，在教授的道路上走得风生水起啊！”说完，朱老师自己撑不住，先笑了。

    大家笑了一回，又说些闲话，冷老师突然问朱老师：“你刚才说的现成的好素材是什么？”“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啊，”朱老师提醒道，“小芳就可以写啊。”冷老师苦笑了一下：“那天找小芳的事，听起来惊心动魄，其实情节并不复杂，看到小芳往坟里钻，我一伸手就把她拉出来了。这事有点虎头蛇尾，不适合写。”“那就找能触动你心灵的事情。”“送书被你拒绝，送礼遭王主任退回，虽然有点尴尬，但还没到触及心灵的程度。”说完，冷老师笑了。孔老师插话道：“那你就好好挖掘一下。”朱老师看向孔老师：“就你这水平，也能指导大作家？”孔老师有点尴尬：“我哪有资格指导，只是提个建议。”“你要是非提建议不可的话，”朱老师笑了笑，说道，“就应该建议写那些最能触及心灵的事情，而不是随便找个内容敷衍。”冷老师看向朱老师，叹了口气：“唉，你这个提醒，让我想到了三哥。”

    “那天晚上，从你们这儿回去，还没进家门，我就接到了电话：三哥死了。”冷老师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三哥的死，是个意外，但也是必然，甚至是最好的结局。”说到这里，冷老师叹息一声。“他确实是个苦命的人。”孔老师指向窗外，“我曾看到他在垃圾桶里捡东西。”顺着孔老师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看到了那几个垃圾桶。那里，收存着好多被遗弃的东西，菜叶，果皮，鱼刺，虾壳，破纸，细土，还有狗屎。冷老师看着孔老师：“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只给了他一个月的幸福，却让他掉进了二十年的痛苦深渊。尤其是后面这十年，只能用灾难来形容。想起他的挣扎，我这眼里、心里，都是泪。”说到这里，冷老师用双手蒙住了眼睛。这个时候，朱老师理应叹息一声，表达对三哥命运同情的，但是，她不光没有这样做，还用轻鄙的语气问道：“你晚上带美女出去，难道不是最好的写作素材？”

    听朱老师这样说，我将目光转向冷老师家门前，小美曾经停车的地方。黄跃进和文丽正在那里争论：一个要找真相，一个说真相就是自己问心无愧，只是对不起倩倩。没有新意的重复让争论索然无味，两个鬼魂却没有发现自己陷入了死循环。我听得不耐烦了，要把目光转回来时，看到三哥从对面走过来。三哥往前走时，左顾右盼，墙角边，旮旯里，树梢上，每个地方都要仔细察看。三哥如此认真地寻找，证明孟老师的分析是对的：只有找女人，神情才会这么专注。

    三哥从黄跃进和文丽身边走过时，黄跃进指着三哥评价：“傻子！傻比——”后一个评语，不光像酒鬼一样变了调，还拉长了音，显示出即使化身为鬼，也不影响他对正常器官的非正常喜爱。三哥听到了黄跃进的骂声，却没有任何反应。三哥的无视，竟然惹得黄跃进大发雷霆，还对三哥动起了手。三哥挨了打，一边躲闪，一边说着什么，求饶也好，愤怒也罢，照例发不出声来。黄跃进越打越起劲，文丽推不走，拉不开。又一拳打在三哥脸上时，黄跃进骂道：“窝囊废！”文丽急了，抓住黄跃进的拳头，问道：“黄跃进，你干什么？”

    黄跃进抬起腿要再踢时，那条鬼腿却停在了半道上，悬垂在那里，好像遭遇了定身的魔法。文丽察觉到了不对劲，扭头一看，黄倩倩骑着电动车从后面过来了。黄倩倩骑着电动车过来，速度并不快，但还是拉动了一阵春风。黄跃进和文丽盯着黄倩倩，一片声地叫：“闺女，闺女，闺女……”

    “什么？你让我写老鼠？”我将目光转回来，看到冷老师正惊讶地看着孔老师，“你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孔老师笑了笑：“是的，我让你写老鼠，但不是开玩笑。”冷老师摇头。朱老师说：“这老鼠挺特别的。”“怎么个特别法？”冷老师看了朱老师一眼，用略带嘲讽的语气问孔老师，“那老鼠会飞行，能说话，还是拿得起十八般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