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繁体版

6.伤口(1)风骨

    6.伤口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

    “打啊。”一个鬼魂喊道。另一个鬼魂问黄跃进:“你拳头那么大,还犹豫什么?”“这家伙做女人时心里就没有你,”又一个鬼魂怂恿道,“你得狠狠揍她!”“勾人精,打死她!”“打死她!”文丽看着众鬼魂和它们鬼嘴里吐出的长舌,本想把这口气咽下去的,可是,那些鬼男女,以为文丽的隐忍是因为软弱,就搅到长舌,叫得更响,嚷得更凶,骂得更厉害了。文丽气不过,像变戏法似的,从空中抓来一根管子。那管子很软,很长,文丽刚把它插进自己的身体,一股浊水就喷出来,灌进那些张开的鬼嘴里。那些嘴巴,不负责任浮夸的,心怀鬼胎造谣的,挖空心思毁谤的,丧心病狂诬陷的,咕嘟咕嘟地吞着奔涌过来的尿液,直到此起彼伏地打起了饱嗝,才把长舌缩回。

    小芳妈妈和孟老师因为离得远,退得快,加上文丽喷射时手腕儿特别柔软,分寸把握得很好,到他们面前时及时收了手,身上没有溅到一滴尿液。黄跃进呢,文丽并没有将管口对着他,但因为离得近,从头到脚,都被淋透了。长舌鬼魂哇哇呕吐时,文丽对黄跃进说:“下次,要是再大嚷大叫,就给你单独来一次。”黄跃进讨好地笑着:“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刚才,看到文丽这泡痛快淋漓的尿四下里喷射时,我忽然想到了世间那些被舌头杀死的冤魂。那些可怜的人儿,要是有文丽一半的勇猛无畏就好了。这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文丽也有软弱的时候。而正是那一次软弱,让她失去了爱情,走向了心灵和肉体的漫漫长夜。在痛苦的时光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心爱的三个字刻在骨上,铭在心间。

    中秀推开门,反手把门插上,两眼含笑却又十分紧张地看着冷老师。冷老师盯着电脑问:“广场舞这么早就散了?是不是扰民,被驱逐了?”中秀走到冷老师身后,伸手要抱冷老师的头,却看到了冷老师迅速转过来的诧异的眼,还有突然伸出来的阻止的手。“怎么不敲门?”声音不高,但冷老师的问话中充满威严,还有不快。“吓死我了。”中秀拍了拍胸脯,吸了一口气,“吓死宝宝了。”冷老师扭头看一下门,不满地问:“为什么插门?”“我写的文章不好,怕外边的人看到,丢人呢。”中秀这样解释时,有点窘迫。冷老师站起身,走过去,把门栓拉开,敞开一扇门,才说话:“文章是自己写的,怎么会丢人?”

    中秀将手伸进衣领,掏出一张纸,展开,递给冷老师。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中秀有点局促:“我字不好。”“文章最重要的是内容。”冷老师边看边说,“不错嘛。”中秀走过去,将敞开的那扇门关上。冷老师说:“留条缝。”中秀将门虚掩着,转过身来时,要解衣扣。

    猫早就看懂了中秀的心思,大叫一声:“别脱!”猫的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眼里容不得一点罪恶,心里藏不得一点龌龊,只用这两个字,就清楚地表达了出来。我对他的敬意不由得又增加了许多倍。中秀被吓了一跳,手停在了领口处,看向猫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那猫像打了一个大胜仗,趴下身子,眯起眼睛,将对女性身体不感兴趣的君子风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冷老师看着纸上的字,全神贯注,似乎忘了中秀的存在。他在电脑里打出一行字,轻点一个键,屏幕上出现了好多字,有些是红色的。冷老师笑了笑,问道:“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中秀倒也干脆:“不是我写的,抄来的。”“为什么要抄?”中秀反问道:“好多人都抄,连大学教授、作协主席都抄呢,我为什么不能?”

    中秀刚走出冷老师家门,梨花就从她的垂头丧气中看出了结果。“五百块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梨花指着中秀的鼻子,“你是不是不想做?”中秀又委屈,又气愤,反问道:“我要是不想,还能一次次地跑?”梨花不满地质问:“那怎么没办成?”“我在网上抄文章,被他发现了。”中秀沮丧地说,“他要我回家,把那天找校长的事给写出来。”“你回家就写。”梨花满不在乎地说,“你又不是不会写字。”中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一拿笔写字,我脑子就乱成了一锅粥。”“我要是上到初中,”梨花自信地说,“肯定会写作文。一次就能写二百字。”“不干了。”中秀下定了决心,“不管那人给多少钱,都不干了。”“你别泄气。他也不是什么正派人,肯定会上钩的。”梨花进一步分析道,“他要是正派人,就不会爬人家墙头了。他要没有把柄在老头手里,就不会给那二百块钱了。”

    大丽跳完广场舞回家时,冷老师还在敲击键盘。大丽嗅了嗅鼻子,问道:“谁来的?”冷老师就把学生家长找到学校,自己被质问的事讲了个大概。“早不找,晚不找,评职称时候找,”大丽忧心忡忡地说,“这事不简单啊。”“你不要乱想。”冷老师淡淡一笑,说道,“我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担心。”正说着,手机响起来。两个人吓了一大跳。电话是女婿打来的,女儿到了医院,待产。二人和衣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等电话。半夜时分,女婿打来电话,报告母子平安。冷老师和大丽互看一眼,两双眼里瞬间蓄满了泪。

    天亮了,大丽带着小家伙的衣帽鞋袜和被褥去青岛时,我拨动空气,查看孔校长一家的惨烈。一再推迟看那一页历史,是因为我害怕看到哭泣,听到哀鸣。我父母哥姐临死前,就是那样的状态。

    七个人,趴着的,仰着的,穿长衫的,系围巾的,穿旗袍的,学生装的,鲜血正从七个人的伤口,头颅、脖颈、胸背处流出来,快的,慢的,喷的,流的,滴的,迟缓而又倔强地汇聚到一起。血海里,有跌落的礼帽,有踩烂的菜叶,有摔扁的豆腐,还有一条侥幸活着的鱼,正一下一下甩动尾巴,激起一片血雾。白太太看着孔校长:“你要是带着全家跑走,就好了。”悠悠一口气里只有遗憾,没有责备。孔校长看着奄奄一息的白太太,无力地说:“我要是带着全家跑了,南山镇的孩子就没有未来了。”白太太闭上眼睛,又睁开时,眼里满是笑。“我是校长,是国民政府任命的校长,我得留下来,教南山镇孩子读书,让他们记住自己是中国人。”孔校长语气里有了遗憾,“只是,我没有想到,小鬼子会这么没有人性。我死了,以身殉职,没什么惋惜的,只是连累了你和孩子们。好在,你半路上让三儿离开了,给孔家留了颗苗。谢谢……”白太太用她最后的力气,再次送给孔校长一丝微笑。那抹微笑,永远凝固在她苍白的脸上,定格在那页惨烈的历史中。孔校长伸出手,一点一点挪过去,想摸白太太的脸,但够不着。手臂缩回来时,顺手抓起手边的礼帽,一点一点挪回来,将礼帽戴到了头上。太郎走到孔校长旁边,举起了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