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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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伤口(2)胸襟

    一个胖胖的士兵用日本话喊:“太郎,威武!”太郎拔出三八大盖,对胖士兵说:“下次,我们还要再比赛,看谁杀的人多。山本,我还要胜了你。”山本喊:“我会战胜你的!”另一个日本兵竖起大拇指:“太郎,这一次,你杀死的支那人比山本多,但是,你还比不上你在南京的哥哥。”众日本兵一阵嘻笑。太郎笑了笑,目光移向地面。看到冷夫人腹部还在动,太郎走过去,举起刺刀。那些被逼着过来看热闹的人,有的捂着自己的眼,有的捂住孩子的眼,有的看向天,有的攥紧拳,有的跺着脚,有的发出尖叫,声音那么凄厉,像地狱的门被打开,一片哭嚎。

    冷夫人的腹部阵阵颤动,是因为那个未见天日的胎儿,将蜷着的身子收紧了,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亲慢慢变冷的子宫重新产生热量,给她温暖,助她呼吸,推她到人世,让她十六年后由女孩变为女人,成为母亲的。然而,她所有的努力,换来的却是更疯狂的打击。

    太郎想拔出刺刀,但刺刀深深陷入冷夫人身下的血土里,连续两次都没能拔出来。山本指着太郎嘲笑:“没劲了吧。”太郎咧嘴笑了笑,双手攥住刀把,猛一用力,拔出刺刀时,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地。三八大盖掉到地上。太郎双手抬起时,手上满是血,有血水,有血块,有的粘在指缝里,有的挂在指尖上,有的一滴一滴往下滴。众日本兵哈哈大笑。太郎看了看自己的血手,把两根食指塞进嘴里,吸了两下,抽出来时,嘴角两侧带出两条血道道,瘆人,又怕人。我正心惊胆战时,太郎已经爬起身,举着三八大盖跳着,叫着,比地狱里的情景更恐怖,吓得孩子们尖着嗓子哭叫。

    “这一次,你也不一定比我杀的人多。”山本突然喊出来的这句话,明显地刺激到了太郎,他气咻咻抓起刺刀,朝人群掷过去。那个青年绝望地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刺刀扎进自己的肚子里,却躲不过去。倒霉的青年为看热闹站得太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全身打颤,四爪乱抖,但还是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将满是血腥的空气推走。我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唯一可安慰的是,孔校长一家没有发出一声哀嚎,每一个人,都像勇士一样,没有丢掉一丝一毫的尊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理解了阎王的冷酷。阎王必须冷酷!罪恶必须惩罚!

    整整一天,我的情绪都无法平静下来,爪子不时颤抖,心脏经常痉挛,让我疑心自己随时可能死去。最要命的是,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倔强地穿越八十年的时空,紧紧地缠绕着我,朝我鼻孔里钻,让我不敢呼吸。有一阵子,我感觉自己到了死亡的边缘,拼命挣扎,却无能为力,就像那个蜷缩在子宫里绝望续命的胎儿。正当我因为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决心死去的时候,孔校长对恶魔们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们一家早就饶恕了你们,你们悔过自新吧。”

    饶恕,需要怎样的胸襟和气度啊!我的敬意油然而生,对生活的希望重新燃起。

    孔老师到白科家,正给白如光讲“大概”一词为什么不能去掉,并举一反三说到“差不多”、“左右”时,花常艳倒了一杯水过来。孔老师这才意识到,因为朱老师的阻拦,自己的夺路而逃,忘了把水杯带过来。孔老师下定了决心,即使嗓子里冒出烟来,也不喝花常艳送过来的一口水。

    我跑到小白身边,是因为孔校长一家的遭遇,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太荒谬,意外太多,灾难随时可能降临,要爱就趁早。

    小白看出了我的异样,问道:“出什么事了?”我不敢告诉小白南山镇历史上那悲惨的一页,故作轻松地说:“我忽然无师自通,领悟到了爱是生命的真谛。”“你不要骗我。”小白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眼里满是悲伤。”“这不是悲伤,是忧郁。”我听出了自己语调里的感伤,努力将其剔除,“我的忧郁,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爱太少,恨太多,光明太少,阴暗太多,真情太少,绝情太多。”小白笑了笑,说道:“那你说说如何去爱吧。”“如何去爱,我还真说不上来。但是,我知道,”我用庄重的语调说,“爱的前提,就是把别的生命当成生命,就像孔老师那样,一只脚悬在我的头顶那么久,也不踩下来。”小白嘴角露出一丝笑:“你这是拍马屁。至少,是恭维自己的主人,就像奴隶赞美奴隶主一样,显得特别滑稽。”“眼中有爱,心里有光,脚下有情,这样的人,值得恭维。”我笑了笑,泪花点点地说,“将老鼠的命当命的人,我愿意为他歌功颂德,有拍马屁的嫌疑,我也不退缩。要是能拍他一辈子的马屁,实在是我的幸运和幸福呢。”“快快坦白,”小白笑着问道,“你被什么刺激到了?”“你这个小家伙,也太小看我了。”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只有思想的老鼠,哪里需要受到刺激才产生灵感?”

    将事实隐瞒,用夸张的语气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是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将那七口人、八条命的遭遇说出来。那样的惨剧不应该在人间发生的。但是,那样的惨剧,也只会在人间发生。亿万年的地球上,再也找不出第二种生物,能像人类那样屠杀同类的。狮子,老虎,毒蛇,也许会斗一个你死我活,但往往是为了争夺什么,而不是为了逞能取乐。当然,人类的心狠手辣,也许是他们成为高等动物的必备条件,只是我这样的低等动物不能理解罢了。不过,纵使人类有千万种理由自相残杀,小白这样的女老鼠,都不应该知道这种事情的。她的眼睛应该永远像出水的芙蓉一样清纯明媚,她的心里应该永远像三月的阳光一样温暖滋润,至少,不与苦难相逢,不与罪恶相遇。害怕再呆下去会透露心声,让小白受到惊吓,我逃也似的离开。转身的刹那,我的两只小眼睛里甩出了两串感伤的泪珠。

    让我从悲伤深处走出来的,是朱老师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那个塑料袋里,装着粘鼠板。正是这涂满胶液、满脸阴森的家伙,夺走了爸妈哥姐的性命,让我成了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