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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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复学(1)坚毅

    7.复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诗经》

    多少次,为了不与苦难再度相逢,我有意躲避孔校长一家人的生活,将目光投向了高远辽阔的天空。然而,刻意的躲避,并不能换回内心的宁静。而当我真正伸出爪子,向前拨动空气,走进孔校长一家的最后时光,我惊喜地发现,他们的生活,不光不像我想的那样凄凉,还有那么多的温情、坚定和慷慨。有必要指出的是,“惊喜”一词,对于一家人将要逝去的生命来说,显得特别轻忽,甚至有着明显的冒犯。但是,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来表达我的感受。惊,是因为他们的沉稳,而喜,则是因为他们的风骨。

    孔校长带着一家人走出家门的时候,白太太问道:“咱一家八口人都过去,有必要吗?”语气里有明显的担心。孔校长想了想,扶了扶礼帽,说道:“我是政府任命的北水县南山镇高级小学的校长,儿子是教员,我们父子为人正派,做事本分,不会使枪,也拿不起刀,就是尽职责,履使命,谈复学的事,日本人不会把我们怎样的。”这话有点答非所问,但言外之意,是让太太放心。“谈复学的事,”白太太说,“也用不着我们全家都去啊。”“日本人叫我们全家都去,要是漏下一个,显得我们胆量太小,也缺乏诚意。”孔校长说完,抬脚往前走,从头到脚,就连抖动起来的每一寸长衫,都显出读书人满满的自信。白太太迟疑一下,抬起腿,却又落回原地。孔校长走几步,停下,转回身:“不管哪儿来的兵,杀读书人,都是最无耻的勾当。只有恶魔,才会这么干呢。”那种自得与自负,一副真理在握,可以用一席话喝退千军万马的样子。

    白太太说:“我这眼皮,都跳老半天了。”孔校长笑了笑:“别瞎想了,日本人是请我们赴宴的。”白太太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声:“保不准是鸿门宴呢。”“就是鸿门宴,也得去。”孔校长决然地说,“我得叫他们搬出学校,让孩子们回到学校念书!”“要是这样的话,我跟你一起过去,”白太太满怀希望地看着孔校长,“让孩子们出去躲一下吧。”“躲?往哪儿躲?”孔校长指着脚下的地,指着四周的房屋,质问道,“这是咱中国的地,咱自己的家,为什么要躲?”说完,气呼呼地转回身,向前走。

    孔教员出门前,特意换上细布长衫,脖上系了条白色围巾。冷夫人穿旗袍,戴太阳帽,手里拎一刺绣小包,四个孩子,崇德、崇文戴黑色学生帽,穿黑色学生服,衬得脸蛋儿越发白晰,崇言拿一把木刀,左右劈杀,劈一下,喊一声:“杀!”一会儿,冲到了最前面。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束花,跟在崇言后面跑,两只脚绊到一起,摔了个跟头,本不准备哭的,但花摔烂了,实在心痛,忍不住扯开嗓子,发自内心地委屈着。冷夫人跑几步,伸手要拉小女孩,孔教员大声说道:“自己起来!”小女孩听到父亲的指令,但花瓣还零落在眼前,无法不痛心疾首。崇言跑回来,把木刀递过去。即将成为天使的小女孩看到木刀,哭声戛然而止,接过木刀时,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灿烂的笑容。

    小女孩拿着木刀往前跑,学着三哥崇言的样,左劈一下,右砍一下,因为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大哥崇德、二哥崇文几乎同声喊道:“小心!”小女孩回头说一声:“没事!”孔教员和冷夫人相视一笑。朝前走几步,冷夫人说:“小日本的饭不好吃哟。”孔教员笑了笑:“明知那饭咯牙,咱也不能躲。”“我应该抹一脸锅脐灰的。”冷夫人这样说时,脸上带有后悔和尴尬的神色。

    锅脐灰,就是附在铁锅底部凸起圆圈周围的灰,经历千万次的烟熏火燎,已经黑得不成样子了,抹到脸上,遇到皮肤上的油,像粘鼠板上的胶一样,拉不断,洗不净。孔教员一脸的不以为然:“抹那东西干什么?”冷夫人看了看自己的旗袍,半是难为情半是忧虑地说,“到小日本那儿,穿这身不好吧。”“穿得体面些,就是要让小日本看看,”孔教员低声而坚定地说,“我们不是东亚病夫。”冷夫人点头,转移了话题:“你要是跟吴教员走,或者跟王教员在一起,就好了。”“我不会打枪,不会使刀,更见不得血,杀不了人,”孔教员自嘲地笑了一下,“只能在学校教书。”冷夫人点头,略显紧张地问:“他们要是再来找你怎么办?”“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孔教员看着前方,慢慢地说,“吴晓光也好,王钟吾也罢,都知道我的脾气,不会强迫我的。再说了,他们跟我约好了:要是战死了,由我给他们收尸呢。”“快别说这晦气话。”冷夫人说,“他们打东洋鬼子,神仙会保佑的。枪子射到身上,也会拐弯的。”

    我不知道子弹射向吴晓光和王钟吾时,是不是真的拐了弯,我只知道,十年后,他们都还活着,只是,吴晓光,这位国军少将师长战败后,换装逃跑时,被胡园捉住,送到了北水中学操场上,王钟吾的面前。那天晚上,几个人一起喝酒时,作为俘虏,吴晓光还在和王钟吾争执,为三民主义辩护,对战争结果抱有希望。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争论,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一年半后,王钟吾带领二十四万五千六百四十一人开始新中国第一次水利工程时,吴晓光正在战犯管理所中,对审查他的人讲述发生在北水河畔的大屠杀。这个被淮海战役研究专家遗忘了,甚至也被历史遗忘的国民党军队对还乡团的机枪扫射,象征的其实是政权的无能和军队的败落。多年以后,被特赦的吴晓光顶着满头白发,来到王钟吾坟前,大声叫道:“王钟吾,你给我站起来,走出来,我们再辩一次。”回答他的,是山谷的回音,还有阵阵松涛声。

    孔校长迈着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白太太脚小,跟在旁边小跑了一段路,气也喘不匀了,头上早出了汗。崇言和小女孩追上来,一个甩动胳膊,做单臂循环,一个抡着木刀,左劈右砍,都借助大喊大叫来表达心中的快乐。到白太太身边,崇言喊道:“爷爷!奶奶!”孔校长和白太太几乎同时答道:“哎。”小女孩照样喊,二人同样应声。两个孩子跑过去,白太太忽然“哎哟”一声,蹲下,手按在腹部。孔校长停下,转身问:“怎么了?”“我,”白太太皱着眉头说,“我肚子痛。”孔校长说:“可能是走急了。”“哎哟,哎——哟,哎——哟!”白太太叫声越来越响。后面的往前跑,前面的往回跑,一家人都围过来,把白太太圈在了中间。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白太太只是叫着“哎哟”。声音不高,但特别揪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