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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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复学(2)重挂校牌

    孔教员蹲下身:“妈,我送你去药铺,给朱先生看看吧。”白太太看着儿子,还没来得及表态,孔校长先说话了:“跟石原约好了,失信的事,咱可不能做。”那语气,就像耽误了一次约定,就会让整个家族蒙羞似的。白太太看向孔校长,心里有不悦,脸色却平和:“请孔大校长放心,我这个老太婆不会误你事的。”“可能是走急了。”孔校长听出了妻子的不乐意,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也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白太太站起身,笑了笑,对孔校长说:“让三儿到药铺找朱先生,给我抓几副药,熬好了,等我过去喝吧。”孔校长说:“日本人要是发现少了一个人,会认为我们对他们有戒心的。”“日本人昨天到我们家的时候,三儿正巧拿木刀出去玩了,没在家。”白太太将众人看了一遍,告诫道,“大家到那里,不准提三儿替我抓药的事。”众人点头。冷夫人看着婆婆,眼里闪着泪光。白太太看着崇言,笑着说道:“三儿,我的好孙子,就在朱先生家等着,哪儿也不要去。”

    崇言往回走时,冷夫人喊了声:“三儿。”崇言停下,转回身。冷夫人向小女孩要过木刀,走几步,到崇言面前,蹲下身,把木刀交到崇言手里,轻声说道:“三儿,今天妈妈要是不回家,你不要哭,不要闹,明天替妈妈看太阳。”

    冷夫人将崇言搂在怀里的时候,我泪如泉涌。人也好,老鼠也罢,物种虽有不同,但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想到我妈临终前的嘱咐,我忽然明白,我妈要我替她看太阳,其实是让我活下去!

    婆娑着泪眼,我想看冷夫人还会对崇言说什么,这一家人如何完成生命的最后出征的,却看到中秀从冷老师家冲出来。梨花迎上去,急切地问:“成了?”中秀骂一声:“臭婊子!”一巴掌甩过去。梨花“妈呀”一声,质问道:“你打我干什么?”同时,跳起来,一巴掌打回去。中秀手臂一挡,梨花打偏了。梨花再举手跳脚时,中秀已经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打了出去,颇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风范。梨花叫道:“有种你把老娘打死!”中秀越发怒了,一只手抓住梨花的头发,另一只手疯狂轰炸,十几个嘴巴子一口气扇下来,打得梨花不住声地喊“姑奶奶”,一个劲儿央求:“饶我一命。”

    有人跑过来,站在不远处围观。梨花感觉有了依靠,一下子来了精神,让好心人拨打110。中秀一手扯着梨花的头发,一手抓住梨花的衣领,将梨花提起来,扔出去。梨花重重地摔到地上。中秀指着梨花:“你个臭婊子,做了什么事,自己去派出所说。”说罢,扬长而去。梨花看着中秀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正打电话的人说:“别打了。不报警了。”说着,两只手交替着拍打地面,呜呜哭起来。

    夜深人静,我收拢散乱的心,拨动空气,追随孔校长一家人的脚步,走进一家人的最后一次出征史。

    孔校长带着一家人在街道上朝前走,径直走向一处拱形大门。山本和太郎站在大门两侧,刺刀明晃晃的,闪着寒光。山本身边,墙上挂一木牌。木牌上写着:日本驻屯军南山小队。太郎脚边,倒着一块木牌,木牌上满是鞋印,字被遮住,看不清楚。孔校长走向大门,白太太紧随其后,接着是孔教员,左手牵崇德,右手牵崇文,走在最后面的是教员夫人,一手拎着刺绣小包,一手牵着女儿。孔校长看到地上的木牌,紧走几步过去,捧起木牌,撩起长衫,擦拭木牌上的脚印,一下,两下,三下,从容而有力。众人走到孔校长不远处,停下。孔教员丢下崇德、崇文,上前两步,到孔老师身边,解下围巾,擦拭那些脚印。木牌上的字显露出来,清晰起来:国立北水县南山镇小学。

    校牌顶端的铁条断裂开来,孔教员把它们缠在一起时,铁条滑了一下,戳破了手指。血流出来,滴到校牌上。孔教员要擦校牌上的血迹,孔校长说:“不擦!留在上面!”

    孔校长举起校牌,举着校牌上的血,要把校牌挂到墙上。太郎将刺刀对准孔校长,用日本话骂道:“混蛋!”山本过来,将刺刀对着孔校长后背,用日本话命令:“放下!”孔校长既不管日本兵的呵斥,也不顾日本兵的刺刀,将校牌往钉子上挂。连续挂了两次,都因为铁条短了一截,挂上去,又滑了下来。孔校长放下校牌,撩起长衫,要撕下一绺。冷夫人说:“爸,我这儿有手绢。”说着,走过来,将手绢递给了孔教员。孔教员接过手绢,要往铁条上系时,太郎一脚踢倒了校牌。孔校长轻蔑地看了太郎一眼,弯腰捡校牌。山本一脚踢在孔校长屁股上,孔校长倒地,礼帽掉落。白太太往前走,大声质问:“干什么?”孔教员搀起孔校长。白太太走上来,捡起礼帽,拍了拍上面的泥土,戴到孔校长头上。太郎将刀尖抵在孔校长胸口上。山本将刺刀抵在孔教员脖子上,刀尖随时可能钻入皮肉。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一声喝斥。山本、太郎收回三八大盖,立正,敬礼。孔校长看一眼门里,说道:“石原小队长,你叫我过来商量复学的事,为什么这样作践我们的校牌?”石原走出大门,对孔校长说:“孔校长,来,我们一起把校牌挂上。”孔校长冷冷地说:“我自己能挂。”

    将手绢系在铁箱上,挂好校牌,孔校长带着一家人进了大门。随军记者不断拍照,孔校长神态自若。到一雕花门前,石原做了个手势:“孔校长请。”“石原小队长,你这是喧宾夺主呢。我,孔羽丰,才是这里的主人。”孔校长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家人,回过头来,毫不客气地对石原说,“我们孔家,到我儿瑞祥这一辈,已经是七代人在这儿教书了。先是私塾,后是学堂,现在是学校,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我们孔家的,始终与我们血脉相连。我们才是这儿的主人!”石原笑了笑,说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们大日本皇军飘洋过海,把你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就是让你们跟我们大日本皇民一样,过上好日子的。”“你们带来了战争,带来了苦难,带来了死亡,”孔校长质问道,“这是好日子吗?”石原笑了笑,说道:“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两天后,我们国立北水县南山镇小学,”孔校长毫不含糊地说,“一定要复学。”石原笑了笑:“这事,我们进屋好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