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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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恩爱(5)贺喜

    王钟吾要擦记者西装上的蛋液,记者将他推开,掏出绣着樱花图案的手帕,擦去蛋液,丢到地上,顺势拉起男孩,掏出一把糖果,递给男孩。男孩泪脸上满是恐惧,拼命朝后躲。记者笑了笑,用中国话对男孩说:“不要怕。我们就是在学校门前玩一玩,拍张照就好了。”男孩摇头,大喊:“不拍!不拍!”记者笑一下,将相机递到男孩面前:“见过这个吗?摸一下。”男孩摇头时,远处传来一阵叫喊:“白娃!白娃!白娃!”听到叫喊声,男孩大哭起来,高声回应:“俺大!俺大!俺大!”

    王钟吾走进朱先生的中药铺时,宾客们正走向前院摆满了果品和菜肴的八仙桌。今天,朱先生大摆宴席,给孙子办周岁酒。凝视苦难岁月里的短暂欢乐,我百感交集,也万万想不到,今天的主角,穿红戴金的婴孩,后来用行动证明自己脑后长着反骨的家伙,很快就要跨越八十年的时光,走进我的生活,只是他的身份由儿子、孙子变成了父亲、姥爷。而在历史的那一头,面对朱先生刚摆好的物件,印章,银元,书本,毛笔,秤杆,算盘,糖果,药材,这个小家伙扒来拨去,最后,抓起了毛笔。众人正赞老朱家将要文脉兴旺时,这个小人儿竟将两手攥住笔杆的两端,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掰,仿佛和笔杆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众人嘻嘻哈哈地笑,那笔杆竟从中间裂开来,断成了两截。众人大惊失色。即使在疾病和死亡之间摸爬滚打了几十年,面对这样的兆头,朱先生也是吃惊不小。不过,他很快就镇静下来,调侃道:“俺孙子折断毛笔,这是要跟读书人过不去,毁他们的饭碗啊!”“那不是跟小鬼子一样了吗?”有人快嘴快舌,这样问道。朱先生有点不安,也有点生气,表态道:“咱今天过周岁,不谈他事。”

    王钟吾来到时,朱先生刚把客人送到中院,将折断的毛笔杆收起来。尽管心里有点不舒坦,朱先生还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事。然而,命运这家伙,并不会因为人们刻意忽略而自行改变轨迹。多年以后,伴随着孙子朱承熹与笔杆子的决裂,儿子朱继圣与生活的抉别,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永远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王钟吾朝朱先生拱手:“恭喜老伯。”朱先生先是一喜,后又一惊,扭了头,透过窗格间的玻璃看了看中院,又转头看了看门外,这才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侄儿过周岁,我来贺喜啊。”王钟吾淡淡一笑,“顺便和继圣商量点事。”“继圣不是不想跟你们干,是承熹太小,走不开呢。你别缠他了,快点走吧。”也许觉得这话不够漂亮,朱先生提醒道,“成天刀里来,枪里去的,你可要小心点。也替我捎句话给晓光,叫他照顾好自己。”“谢谢老伯提醒。我也先替晓光兄给老伯道声谢。还请老伯放心,人各有志,这一点我还是懂的。我今天只贺喜,不说事。”说到这里,王钟吾对着门外喊,“你们进来啊。”

    王钟平和胡园一前一后,都是一手提一笎子走进来,朱先生紧张地问:“你们怎么都来了?”王钟平大大咧咧地说:“俺过来,和继圣大哥商量砍鬼头,给孔校长一家祭奠呢。”王钟吾不断使眼色,王钟平装作没看到,一口气把话说了下来。朱先生听罢,变了脸色,鼻尖上冒出汗珠来:“你们做的事,是好事,可继圣是独子啊。掉脑袋,家破人亡的事,你们就不要拉他了。这几天,小鬼子可没少逼他,叫他做维持会呢。”“老伯既然说到这一层,我也就把话挑明了。”王钟吾说道,“我们过来,是帮继圣兄出主意的。”“你们的好意,我们全家领了。”朱先生取出两包大洋,“我的这点心意也请收下,给弟兄们添件衣裳。”王钟吾接过大洋,递给胡园,对朱先生鞠躬:“老伯深明大义,我替弟兄们谢了。”“不是太平时节,今儿就不留你们了。”朱先生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赶紧回去吧。”

    王钟平看了看前院里就座的宾客,笑道:“老伯,你这桌子都摆好了,还有空位,为什么不让俺坐席?”“小鬼子天天巡逻,见到生人就盘查。”朱先生不安地说,“前天,豆腐店吴家被小鬼子一把火烧了,只因有个外地人过来买了块豆腐没报告。”“你先前那么大胆,见到死人都不怕,现在,怎么叫小鬼子吓破胆了呢?”不等朱先生回答,王钟平接着慨叹道,“这人啊,怎么活着活着,就没胆了呢!”“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不怕死。药铺呢,也是身外之物,烧了也没什么。可是,我这一家人,特别是刚满周岁的孙子,不能不管不顾啊。”王钟平指着笎子问:“俺带了贺礼来,不留俺吃饭,你不怕庄邻笑话吗?”

    “谁笑话,就让他笑话吧。”朱先生匆匆一笑道,“你们的心意我收了,这些贺礼,就给带回去吧。”“哈哈!”王钟平笑了两声,说道,“老伯,可没有这样做事的。”“我失礼了,给你们赔不是。”朱先生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一家,得保命呢。”王钟吾说:“老伯,我们理解您。”“俺不理解。”王钟平大大咧咧地说,“小鬼子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有什么可怕的!刚才,俺还扇了小鬼子耳光,砸了小鬼子一身鸡蛋呢。”王钟吾提醒:“这里人多,少说两句。”朱先生走过来,提起笎子:“你们走吧。”王钟平伸手拦住:“俺今天就在这儿坐席。”朱先生冷了脸,要说话时,外面突然一阵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