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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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枷锁(7)枷锁

    “那你说说,让你交八百块钱版面费,才给你发表文章,这是‘天理’,还是‘人欲’?”“这件事上,只有丑陋的‘人欲’,没有一点‘天理’,甚至与‘天理’背道而驰。”孔老师表情严肃起来,“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些收钱发表文章的家伙,表面上看,他们卖掉的是版面,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卖掉的,是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尊严,还是中国教育与科技的未来。”朱老师笑了笑,问道:“你这话也太武断了吧?”“那些花钱买论文评上副高级,包括中级职称的人,让他们写一段话,看看有多少能文从字顺的,更不要说条理清楚、逻辑严谨了。”孔老师摇了摇头,“在职称上弄虚作假的人,你能指望他们在别的地方有一说一,顺应‘天理’,控制‘人欲’?”“你的意思是,”朱老师笑了一下,“那八百块钱版面费不交了?”“交,低一次头,就能换回实实在在的利益,不交,保住了一个教师的尊严,失去的则是真金白银,”孔老师反问道,“你说该交不该交?”朱老师说:“那你就低一次头呗。”“想想也真悲哀。一边骂收费的论文,一边钻制度的空子,把科学精神变成了买卖行为,这不光是我,也是当代中国教师的人格分裂。”孔老师慨叹道,“这一道精神枷锁,什么时候能解除啊!”“那你可以真写论文啊。”朱老师笑着说道,“不会,可以向人请教啊。”孔老师指了指冷老师家的方向:“我已经请教过了。”“还有你那个师兄呢。”说到这里,朱老师转换了话题,“白如光这阵子怎么样?”

    孔老师看了看朱老师,笑了笑:“怎么问起他来了?”朱老师的眼睛里有了忧伤:“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有些学生难教,其实不能全怪他们。”“你是说家长也有责任?”朱老师凄凄一笑道:“家长和老师都有责任。”“你的意思是说,有些老师工作不负责?”“恰恰相反,”朱老师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是太负责了!”孔老师的表情很是困惑:“你这话什么意思?”“有些家长给孩子定的目标太高,要求又太死,孩子做什么事,都要拿条条框框去约束,一旦做不到,就要批评。有的老师将别人的体育课、音乐课抢来,上自己的数学课、英语课,学生整天坐在教室里,连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时间都没有。”朱老师总结道,“这些都是枷锁。”孔老师点头,说出了症因:“这都是比名次、比分数导致的。”“给学生戴上枷锁的,还有学校。”朱老师苦笑着说道,“有的学校要求学生小便一分钟,大便三分钟,还美其名曰精细化管理。”“像这样瞎折腾,说穿了,都是‘人欲’惹的祸。”孔老师摇了摇头,“因此,守天理的要义,是正人欲,破除枷锁,放弃非分之想。”朱老师笑了笑:“你补课的时候,有过非分之想吗?”“也有过,但是被我压住了。”孔老师自嘲地笑了一下,认真地说,“哪怕收一块钱的补课费,也是犯错误啊。认识到这一点,我就把非分之想扼杀在摇篮里了,消灭在萌芽状态。”“你知道那个陷阱的时候,”朱老师冷笑着问,“有没有非分之想?”“那个危急的时候,怎么会有非分之想?”孔老师追问道,“脖上有刀架着,却不想法避险,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有那么不正常吗?”“你这么正直、忠诚的人,”朱老师脸上带着一丝冷笑,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嘲讽,“我是不是该给你最大的赞美?”孔老师摇了摇头:“正直、忠诚是人的基本操守,不应该说成高贵品质,不需要特别赞美的。”

    李兰提着一箱牛奶到冷老师家门前,犹豫一番,还是抬起了手。敲门声音低,似有若无。冷老师怀疑听错了,但还是问了声:“谁?”“我。”不知是嗓子干,还是底气弱,李兰发出的这个字音,带上了虚无的色彩,像是从嗓子深处冒出来的一个泡,刚露头,就破了。冷老师疑惑地走过去,打开了门。

    李兰走进,将牛奶放在沙发边:“大丽姐……”“她不在家,”冷老师解释道,“去青岛了。”“我……”“有事尽管说。”“你把门……”冷老师把门敞开。李兰急了:“关上。”

    “职称人选怎么还没公示?”看到门被关上,李兰问得直截了当,和过去的风格完全不同。冷老师疑惑地问:“到现在还没通知填表吗?”“我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有。”李兰忧心忡忡地说,“其它学校早就填了。再过几天,就要截止了呢。事出反常必有妖,怪叫人担心的。”“可以问问郑校长,”冷老师提醒道,“上报人选什么时候公示。”“我要是直接问,郑校长会不高兴的。”李兰用力笑了笑,“你帮我问问吧,别说我叫的。”

    冷老师拨打郑校长电话,按下扩音键:“郑校长,我想请你吃饭。”“是随便想一想,还是要落实到行动上?”郑校长的问话嘹亮地响着,猫吃了一惊,抬起头。“当然是真想,要落实在行动上了。”“为什么请我吃饭?”“我的职称材料交上去,上报到东州市了。因为有三十年农村工作的经历,材料可以直接报送省教育厅。”“你想提前庆祝一下?”“不不不,不是庆祝。”冷老师连忙否认,“我想感谢领导的关怀。”“职称批下来之后,真得一起吃个饭,庆祝我们农村教师得到了认可。到时候,人员你定,其余的我来安排。”说到这里,郑校长话锋一转,“说吧,为什么事打电话的。”

    “今年评职称的民主测评,”冷老师评价道,“做得好。”“我们在第一时间测评,”郑校长得意的声音传过来,“就是为了保证公平、公正,不给拉票人机会。”“只是,到现在还没公示人选,会让人产生误解啊。”冷老师笑了笑,“我这样参政议政,您不会生气吧?”“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有没有人说什么,我不知道。”冷老师看了李兰一眼,“这次评职称,您费心劳神,为我主持公道,我得知恩图报,维护您的光辉形象啊。”“谢谢提醒。”郑校长表态道,“申报人选公示的事,我安排给傅校长了。”

    看到李兰期待的眼神,冷老师没有迟疑,主动将电话打给傅校长。傅校长毫不隐瞒:“公示材料交给郑校长好多天了,他说盖好了章,自己就给贴出来。”冷老师迟疑一下,问道:“我能问一下,哪两个人的积分高吗?”“郑校长专门强调了纪律,这次评职称,所有的内容以公示为准,其它人不得随便乱说。最终解释权在他,有问题可以当面向他反映。”傅校长在电话那端明确地说,“这个事,你问郑校长吧。”

    “郑校长这么长时间不公示名单,”李兰降低了声音,“肯定与孙蕾参加评审有关。还有李主任,他们也许早就填表了。先前的积分就是做个样子,骗人的。”冷老师说:“既不能排除这种情况,也不要武断下结论。还是要问问郑校长,看什么时候公示。”李兰站起身:“我今年的职称,又没有指望了。”语气里,有很多的无奈和沮丧。冷老师把那箱牛奶提起来,递过去。李兰心不在焉,接过,忽又意识到不合适,要把纸箱放下,冷老师忙说:“我一个人在家,不喝牛奶。”

    李兰提着牛奶走出来,到路上,不住地摇头,不时地叹息,惹得那些鬼魂,也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寻找或争论,投过来关注的目光。李兰看不到那些鬼魂夹杂着同情的鬼眼,但是,她听到了狗叫声,并且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牛奶箱差点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