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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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羞辱(3)半瓶酒和一篇文

    第二次遭受羞辱是因为半瓶酒。

    钱书记在我们镇做书记的时候,读了在职研究生。那一天,文书带我去东州,在路上颠簸了将近四个小时,直到桑塔那开进了一个院中院,我才知道此行的任务,是和文书一起替书记、镇长考试。这个时候,我有两种选择:昂首离开,做一个正直不阿的英雄;低头考试,当一次冒名顶替的枪手。文书看到了我的迟疑,轻轻一笑,劝慰道:“不要担心,答案有现成的,抄上去就行。”文书这话,让我的英雄梦想一下子支离破碎。毕竟,我和他是同学,放弃考试,就等于给他使了个绊子,让他摔倒在书记、镇长的信任里,跌落在大好的前程里。

    果然如文书所说的那样,分发试卷时,答案也一并发了下来。抄写那些空洞的句子时,我忍不住怀疑钱书记正在读的是不是研究生课程。上午考了一门,下午又考一门,小车颠簸四个小时回到南山镇,已经晚上八点多钟。晚饭是在食堂吃的。吃的什么我忘记了,但是,第二天早上钱书记问我的两句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昨晚的酒怎么样?”我不爱喝酒,也品不出酒的优劣来,但钱书记这样问,我只得回答:“很好。”于是,钱书记问了第二个问题:“昨晚剩的那半瓶酒,你带回家是想细细品尝的吗?”

    “那半瓶酒,”朱老师打断了冷老师的讲述,问道,“你真拿回家了?”“酒没喝完拿回家,很正常啊。”孔老师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无功不受禄,无过也不应该遭贬。”冷老师苦笑了一下,“那半瓶酒确实不是我拿的,不该冤枉我啊。”“冤枉就冤枉了,”朱老师开起了玩笑,“你也没有什么损失。”“表面看起来我没受什么损失,但是,”冷老师双手一摊,“我的荣誉受损了啊。当天,钱书记让我陪他到街上走一走,还到了我家一趟呢。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专门过来查看那半瓶酒的。”“真新鲜。”朱老师说,“一个书记到别人家里查找半瓶酒。”“你不知道,”冷老师看了看朱老师,对孔老师说,“钱书记有收集剩酒的习惯,镇里的大小宴席也就有了饭到再开一瓶酒的规矩。”朱老师和孔老师互看一眼,笑了一下。“这规矩是秘书跟我说的。”冷老师叹了口气,“唉,秘书找我谈话,好几次提到那半瓶酒,引起了我的怀疑。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老师问:“秘书怎么知道这事的?”“钱书记可能以为我是有意跟他作对,至少,是不尊重他,不尊重他手中的权力,就跟秘书说了这事,还要从编镇志的经费里扣除一瓶酒钱。”冷老师有点无奈地说,“秘书觉得我不守规矩,太小家子气,就旁敲侧击了我。”

    “这个钱书记,”孔老师问,“是不是后来做了教育局长的钱敬权?”冷老师点头:“就是他。”“钱局长应该是很有水平的啊。”孔老师笑着说道,“我爸那么倔强的人,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冷老师问:“你说的是卖一中的事吧?”孔老师点头,又一次慨叹:“钱书记的手段真是高明,我爸给整治住了,整糊涂了——气得要命,也不说怎么回事,被问急了,就回两个字:无赖!”“爸要是有在天之灵,听到你这话,肯定能被你气得吐血呢。”朱老师看着孔老师,不无嘲讽地说,“你可真是个孝子啊。”“说局长会整人,就是夸他吗?”孔老师看着朱老师,笑着问道,“说普通老师被整服了,就是贬他吗?”朱老师看了看孔老师,问冷老师:“不使用反讽手法,是不是显不出你们语文老师的水平?”“对于钱敬权这样的人,的确不能用反讽手法,而应该直言不讳。”冷老师轻轻一笑,说道,“我这样说,可能显得格局太小,但也不能怨我,他又一次羞辱了我。”

    受到钱书记的再次羞辱,是在镇志交稿不久后的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接到文书电话,要我去钱书记办公室。进了小院的门,听钱书记正在镇长办公室里喊:“叫他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让钱书记的每一个字都吼得那么尖锐,带着仇恨四处飘散。犹豫一番,我决定就在钱书记办公室门外等。“王八蛋!叫他滚!”喊叫时,钱书记走了出来。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直直地瞪着我,两只眼睛里有无形的火焰喷向我,似乎要把我烧焦,化成一块黑炭。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钱书记一脚踢开门,扭头喊道:“进来!”声浪那么强大,震得我的头脑里嗡嗡乱响。

    钱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拍在桌子上:“这是你写的吗?”我看向《北水县报》,这一期上,有我写的一篇文章《但存方寸土,留与子孙耕》。

    编写镇志的时候,了解到土地所牛所长做了许多有益的事,就有了写他的想法,但是,因为忙,一拖再拖。镇志交稿后,我把记在笔记本上的文字整理出来,就成了这篇文章。

    “你写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吗?”钱书记这样问我时,拍起了桌子。我写的文字,都是源于采访记录,真实性不用怀疑。而且,过去,我写的南山镇人,叙的南山镇事,虽然没有得到钱书记的首肯,但也没有被批评过。把眼睛从报纸上抬起来,我满眼里都是迷茫,不知道钱书记怒火从何而来,但还是点了点头,用有些沙哑,却不失明亮、坦荡的语气说道:“是真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钱书记指着我的鼻子问,“都是真的吗?”我只能保证自己写得真实,无法保证我的采访对象说的全是实话。感觉受了委屈,至少,被误解了,我辩白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得问他啊。”钱书记瞬间暴怒起来:“滚!”

    别人指责我,批评我,如果语言得体,语气平和,而且指责有理,批评有据,我会阐述自己的理由,发表自己的看法,反驳对方的观点,批判对方的论据,将讨论发展为辩论,争得脸红脖子粗,也不会退缩的。但是,如果对方的观点站不住脚,根本不值一驳,或者语言粗鄙,语气傲慢,根本不配做我的对手,我就会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对拙劣的批评者,你一申辩,就输了。当然,我的沉默,在对方看来,也许是畏惧,也许是怯懦,也许是理亏,也许是心虚,结果,就是加倍地攻击。而我呢,也就加倍地看不起那个拙劣的表演者。钱书记喊了老半天,也没有得到我的一点回应,高声宣布:“你明天不要来了!”我笑了笑,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