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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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羞辱(4)索贿

    孔老师竖起大拇指:“你这一个转身,很有气派。”“哪有什么气派,”冷老师苦笑了一下,“也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想让自己太过屈辱罢了。”朱老师说:“这有点阿Q。”“我以前很鄙视阿Q,认为他没有一点分寸,太可笑。现在忽然明白了,其实,每个人都需要一点阿Q的。”冷老师笑了笑,慢慢地说,“阿Q自诞生以来,就一直遭人嘲笑。但嘲笑阿Q的那些人,就一定比阿Q高明吗?我看未必。他们嘲笑阿Q时所呈现出来的优越感,那种对不幸的深深鄙视,说穿了,就是精神胜利法的借尸还魂。”朱老师问:“你这是指桑骂槐吗?”“当然不是。”冷老师认真地说,“精神胜利法其实是自我疗伤的最好方式。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要是放弃了精神胜利,结果可能更糟,轻则抑郁,重则疯癫,就像我三哥那样。”“三表哥去世的时候,”孔老师问,“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他活得太憋屈了,不去也好。”冷老师伤感地说,“草草办了,就完事了。”

    朱老师问:“你就写一篇小文章,怎么会掀起这么大波澜呢?”“这事其实与书记、镇长的在职研究生学费有关。”冷老师笑了笑,接着说道,“就在我那篇文章发表的前两天,钱书记召集七站八所负责人开会,要每个单位交纳一万块钱,给书记、镇长交硕士研究生学费。后来,纪委审查发现,两个人的学费走财政报销过了,又向各单位要,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这也成了他们贪腐的一个证据。”“贪欲,真是个无底洞啊。”孔老师慨叹道,“贪污,也是对自己的最大羞辱。”“说得好!”冷老师朝朱老师竖起了大拇指,接着说道,“钱书记让牛所长表态支持,但是,牛所长却说自己单位太小,人员太少,拿不出这么多钱。希望里的支持变成了现实中的拒绝,钱书记忍不住发怒了,还拍起了桌子,要求牛所长要么在24小时之内交齐一万块钱,要么不当这个所长,离开南山镇。牛所长也上来了牛脾气,说就是把土地所卖了也拿不出这一万块钱。钱书记受不了这种冒犯,指着牛所长,让他‘滚蛋’。牛所长当即表示,这受气的所长,不干也好!牛所长朝外走的时候,钱书记脸气成了猪肝色,还朝牛所长打了一拳。幸亏牛所长躲得快,跑得急。”

    还有一次受辱,是在钱书记刚调到教育局做局长不久。

    钱书记做过民办教师,因为嫌工资低,回家当了生产队长,然后是村支书,直到镇书记。因为有过两年民办教师的经历,算是教育的槛内人,钱书记当上了教育局长。钱局长一上任,就用建工厂、办窑厂的经验治理学校,先后把全县最好的一中、二中给卖了,还把老师的工资扣了,结果就是,老师逃走了,学生转学了。从钱局长做教育局长到他被逮捕,不过两年时间,可是,我们北水县教育,用了二十年时间,才从泥淖里爬出来。

    钱局长刚做局长不久,我到教育局送材料,收材料的人不在,我就鬼使神差去了局长室。

    钱局长看到我,没有再提那篇文章的事,而是提出了新问题:“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没有事。”这样说,怕钱局长误会,我又赶紧加上了一句:“我就是过来看看您的。”“不给我说实话?”钱局长指着我,“快点说,为了什么事过来的?”我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到底什么事?”钱局长又一次问时,我终于扛不住了,就随口编了一件事。“怎么样,”钱局长指着我,自信地说,“我说你是有事才过来的吧。”我正准备逃走时,钱局长又问:“想不想谋个一官半职,发挥你的才能?”我没什么才能,对做官也没兴趣,但钱局长这样问我,主动阐明要提拔我的意思,说明他放弃了前嫌,我自然要表达感激之情。可惜,我眼里的感激,被他误解成了欲火:“当教导主任,五千就行。当校长,得五万。要现金,不要支票,也不要购物卡。”

    应该说,这一次,他没有羞辱我的故意,但造成了羞辱我的事实:让我买官,不就是看扁了我,认为我永远走不通个人奋斗的路,我的未来,不会有一点出息吗?

    “你这是太敏感了。”朱老师调侃了一下,接着评价道,“钱局长只是索贿,他想不到要羞辱你的。他这种人的眼里,只有钱,只有利,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冷老师又一次竖起了大拇指:“精辟。不过,他虽然没有羞辱我的故意,但造成了看扁我的事实。”

    “你讲这些,”孔老师看着冷老师,问道,“是想用你的经历告诉我,受到羞辱的事经常有,我们不要在乎吗?”“我想说的是,我们受到的羞辱,有时并不是我们的错。”冷老师将目光举向房顶,又落下来,“我们对待羞辱的最好方式,就是无视它,鄙视它,做最好的自己。”孔老师点头。“如果还觉得有委屈,想想我受的羞辱,你就能获得心理平衡了。”这样开了玩笑之后,冷老师正了色,说道,“在憋屈的时候,深情而骄傲地活着,是对生命的真心尊重!”

    “谢谢你讲了这些。”孔老师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其实,我不是给你灌心灵鸡汤,而是激励自己。”冷老师看着孔老师,认真地说,“我必须做出调整,做真正有价值的事。”“你的意思是,”朱老师问,“你原来做的事都是没有意义的?”冷老师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道:“一言难尽啊。”“都要成正教授了,还这样说,”朱老师略带调侃地说,“你叫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冷老师说:“这几天,我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不满意。”孔老师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写小说。”冷老师毫不迟疑地答道。

    孔老师问:“你想通了,要写老鼠了?”“我不写老鼠。我写我自己,写你们,写我们农村教师的困惑、矛盾、痛苦与挣扎,当然,也写我们的理想、努力、喜悦和幸福。”顿了一下,冷老师接着说道,“我还要写三哥,写他的养鸭子,卖鸭子,还有给他希望,也让他绝望的婚姻。”朱老师点头。“不管你写谁,都不要写我。”孔老师解释道,“我太普通了,没什么可写的。”“你打了学生一巴掌,”朱老师打趣道,“可以作为反面教材啊。”孔老师尴尬地笑着:“要是写我的这一巴掌,可就真给人民教师抹黑了。”“恰恰相反,负责任的教师,即使动作有点变形,也比畏畏缩缩的要好。”冷老师认真地说,“我们做教师的,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少长善救失的职业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