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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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围攻(7)惩戒

    送赵主席、李主任出门,孔老师走回来,黄倩倩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要我跟,跟那个人说一声?”“谁?”孔老师疑惑地问,“跟谁说?”“就是,就是……”脸红到了耳根,黄倩倩也没把那人说出来。孔老师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白科吧。”黄倩倩用力地点头。“不用。”孔老师说,“谢谢你。”黄倩倩鼓起勇气说道:“我去找他,兴许能让他改变主意呢。”“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说。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卑躬屈膝,你也不要掺和进来。你那个舅舅……不说他也罢。”孔老师笑了笑,“你能这样想,已经很感谢你了。”黄倩倩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也没做什么啊。”“你们的关系要是能够缓和,也是好事。”孔老师慢慢地说,“毕竟,那是上一代人,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妈不在了,我不能自作主张,冒犯她的在天之灵。”黄倩倩声音不高,但语气决绝。

    黄倩倩走在阳光下,我意外地看到了和她擦肩而过的陈老师和孟老师。揉揉我这双锐利的小眼睛,确认两个鬼魂百分之百是孟老师和陈老师时,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此刻,他们应该在地狱里教导太郎啊,怎么会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大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洋溢理想的两张鬼脸如此黯淡,满是活力的四条鬼腿这么无力,一步几乎挪不了四指,而且,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轰然倒下?

    幸好,那两双鬼眼依然坚定地望着前方,执着地寻找,热切地希望。那四道明亮的光,虽然经受了死亡的打击,经历了理想的破灭,却一直炯炯有神,熠熠生辉,诉说着信仰的力量。忽然,陈老师猛地抽出和孟老师搅在一起的胳膊,大喊一声:“孙老师!”拼尽合力往前跑。孟老师毫无防备,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孙老师听不到鬼话,继续往前走。“孙老师,”陈老师跑到孙老师身边,停下来,又跟着孙老师往回走,“你为什么要叫我跟你一起去讨工资?”孙老师想不到大白天会遇到鬼,径直走向冷老师的家门。陈老师停下鬼步,盯着孙老师的背影,看着孙老师被冷老师迎进屋,才极不甘心地看向孟老师。

    孟老师瘫倒在路中央,无论人踩踏,还是车碾压,都纹丝不动,像遭遇了二次死亡。陈老师急忙跑回去,鬼步有点蹒跚。阳光的最大功绩,就是折断了鬼魂的翅膀,让他们飞不起来。否则,要是不管白天黑夜,满世界鬼魅在飘飞,那可真就乱了套了。

    陈老师扶起了孟老师。孟老师看着陈老师,叹了口气:“唉!朽木真的不可雕,教育原来不是万能的。可是,我以前太傻了,以为朽木上可以雕花,可以绣龙,可以做桌子、凳子,真是异想天开。”说着,竟伏在陈老师肩上,哭了。“孟老师,请你不要太纠结我们的地狱之行了。哪个教育工作者,没有经历过挫折和失败呢。我们没把太郎教育好,未能实现我们的教育理想,绝不是我们无能。”陈老师指着地下,气愤地说,“那个太郎,还有那些杀人取乐的恶魔,除了外表有个人形,其它的,没有一点像人。”孟老师抬起头:“你以为我是为那个杀人机器悲哀吗?”“你不是为太郎悲哀,”陈老师不解地问,“还能为谁?”“是谁把太郎教育成那样的?又是谁在恬不知耻地为太郎的行为辩护的?”这样问了之后,愤怒至极的孟老师竟将五根手指插入地面,戳出五个孔隙。那五个孔隙里,都有丝丝缕缕的浊气冒出来。浊气嗞嗞作响,化成了魔声,首先是太郎的声音:“你们要是再敢下来教育我,我就像杀了那一家七口一样杀了你们!”

    接着,是为太郎辩护的声音:“我们太郎,还有那么多优秀的武士,离乡背井,漂洋过海去帮助你们,把你们从腐败专政的压制下解救出来,他们有罪吗?我们要建立解放你们,建立共荣圈,你们却恩将仇报,把太郎视为恶人,难道不是你们的错误吗?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世界早就和平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揪住所谓的屠杀不放?你们所说的屠杀真的发生过吗?”

    又一个辩护的声音:“即使太郎把姓孔的一家杀掉了,这也是我们使命的一部分。你为什么对我们给孔家留下了一棵独苗视而不见?我们有如此博大的胸怀,有感天动地的仁爱之心,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退一万步来说,太郎不杀他们,那一家人就能永远活在世上了吗?同样会死,太郎冒着名誉受损的危险,提前送那一家人进了天堂,让他们不再受贪官污吏的压迫,他有罪吗?我为他辩护,有错吗?”

    接下来,是石原的声音:“太郎在池塘边强奸了王钟平,我的其他士兵也参与了这一行动,但这是圣战的一部分啊。王钟平和皇军作对,就必须接受惩罚!她被强奸,完全是咎由自取。捉住她之后,还让她活了七天,难道不是我们对王钟平的仁慈?难道不是亲善的又一个证明?你们将池塘边的事看成罪恶,还批评我的武士,要求他们改过,这是负责任的做法吗?”

    一个声音高喊起来:“太郎这样的武士,代表的是正义,他永远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光荣!”

    陈老师气得直哆嗦,但还是伸出五根鬼指,堵在那五个孔上。孔被堵住,气不再向上飘,声音也就传不出来了。可是,手指一拔出,浊气又飘出来,声音也同时出现:“孔羽丰一家被杀是假的,你们所说的大屠杀都是假的。你们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不是痛苦和死亡,而是幸福和希望!”陈老师努力向下踩那地面,可是,地面太硬。踩踏了多次,那五个孔里还是有浊气飘出来,有声音发出。陈老师无奈地站起身,摇了摇头。这时,孟老师抛下了理想破灭的苦闷,放弃了一个教师生前身后的体面,竟然对着那五个指孔撒尿。尿液淌下去,地底下传来咕噜咕噜的喝水声。然后,是打嗝的声音。尿液漫到路上时,地狱里的声音被完全阻隔了。过了一会儿,尿液化成泥浆,先稀后稠,先软后硬,将五个指洞堵得严严实实。

    将魔鬼的声音堵住,孟老师不光没有喜悦,还出现了尴尬和惶恐,嘴里也在喃喃自问:“教育真的不能改变恶魔吗?”“别想这种不愉快的事了。”陈老师劝解道,“我们去看看孙老师吧。”“我现在谁也不想看。唉,理想幻灭了,还不如让我再死一回呢。”孟老师说出的每一个字里都透露着无尽的伤感,鬼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披露着无限的悲哀。看来,教育失败对他的打击真是致命的。“理想被现实打败,是最常见的事情。”陈老师不屈不挠地做着思想工作,就像自己面对的是世上最难教的学生,“对于我们这些乡村教师来说,必须以平和的心态,坦然面对各种各样的磨难。”“我没能将李教授的理论成功实践,实在对不起他。”“也许,教授的理论本身就有缺陷呢。”尽管用词斟酌,语气谦卑,陈老师还是意识到自己这怀疑有不尊重权威的嫌疑,急忙把话题引到地狱深处,“我们在黑暗无比的地方科学施教,不吃饭,不睡觉,连水也不喝一口,不光没有收到一点效果,还让自己抑郁了,这说明了什么?答案很简单:我们选错了教育对象,选错了教育场所。那个太郎,脑子里全是杀人、放火、强奸,早就没有一点人性了。这样的恶魔,怎么能教育好?太郎的周围,那些专家、学者、教授,没有一个不认为邻国人民需要解放的,没有一个不为烧杀抢掠行为辩护的。这样的环境,怎么能有真正的反省?”孟老师点了点头:“我虽然被理想扇了一耳光,但还不能对未来失望。”“好了,先放松一下,我们去看看那个孙老师吧。”陈老师淡淡一笑,自嘲道,“是他约我一起去讨工资,却让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也算是理想被现实打败了吧。”

    “要不是去讨拖欠的工资,陈老师就不会出事了。”冷老师说到这事时,语气里有明显的伤感。“你听谁说他是要工资被压死的?”孙老师不满地问,“他是去会老情人被拖拉机压到的,还能怪谁?”冷老师刚要说话,孙老师带着权威的语气说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怪只怪他命短,没有享福的命!你把这封信打出来。”孙老师将手中的纸递给冷老师时,并不知道陈老师来到了身边。

    “你到我家找我,说好了在镇政府大门旁见面,一起去找镇长的,这事你怎么给忘了?”陈老师轻轻地摇了摇头,慨叹道,“你是个人,却满嘴鬼话,还不如我们这些鬼,不管死多久,也没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人,还说着人话呢!”孟老师笑了:“你把人和鬼放在一起比较,倒也有趣。可是,他听不到我们的鬼话啊。”陈老师指着孙老师的鼻子,满嘴的愤激:“我死了,没有办法跟你对质,你就可以不顾事实,信口开河了吗?我死了,不要你担责,不要你赔偿,你为什么还要说假话?你骗得了人,骗得了我们这些鬼吗?即使你不愿意为我说句公道话,不想证明我是死在讨要拖欠工资的路上,也不应该诬陷我,说我去会什么情人啊!我的情人在哪里?”孟老师走过来劝解:“三堂会审的结论是,你作风正派,经得起放大镜的检验,你就不要跟活人一般见识,让自己烦恼了。”陈老师激动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孟老师说:“灾难发生在一瞬间,压碎的脑袋不能复原,无魂的生命没法站立,这就是命。你要是不想认命,就赶紧投胎去。”陈老师叹了口气:“唉,我还想看看拖欠的工资最终是如何解决的。”“钱能让人疯狂,是因为人要生活。”孟老师打趣道,“你成了鬼,对钱还有这般的热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老师说:“我只想知道一个结果,了却一桩心愿。”“人都没了,哪来的心愿?”这样问过之后,孟老师劝慰道,“我们已经成了鬼,用不着钱了,就不要自找麻烦了。”“好吧,从现在起,我彻底放下对金钱的挂念,”陈老师认真地说,“全身心地追寻教育的理想。”“反思我们前期的工作,其实也是有失误的。我们最大的失误,是没能看清恶魔的本质,没有想到教育的复杂性,没能认识到重塑灵魂的艰巨性。”陈老师点头。孟老师指着地下,慨叹道:“那些恶魔活着的时候,受了极端的教育,丧失了人类的温情,想教育好他们,谈何容易!”陈老师盯着孟老师看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可以说,太郎成为恶魔,是他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他们的教育不是出了一点问题,而是出了大问题。那些搞教育的,专家,学者,教师,到了地狱里,还在为自己的侵略行为辩护呢。”顿了一下,孟老师接着说道,“教育应该促成受教育者走向善的境地,教导人们用爱来生活,指导国家之间相互尊重,让人类成为真正的高等动物,让世界更美好。可异,偏颇的观念,险恶的用心,不光毁了太郎那一代人,也将祸水引向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