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治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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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狠盐枭蹊跷伏法 老苦力闲适弄孙

    时间很快到了建兴六年。这一天,高俊独自来到临邛,这里的盐矿是高俊曾经拥有的第一个产业。靠着这个盐场,高俊在蜀地终于立足,之后慢慢地发展到江阳一带,最终成为江阳的盐业老大。相比之下,临邛盐矿太老,开发时间太长,天然气量不足,等等,南中叛乱开始以后,高俊就将它卖给朝廷。

    在南方隐藏整整两年以后,高俊此人仿佛已经被世人遗忘,关于陈群之的案子也由于毫无进展,被束之高阁,廷尉府的几个官员为此受到责罚。自从去年丞相率领大军前往汉中,此案被作为无头案,再也无人提及。

    在南方这两年,高俊和江阳的联系不多,但一直没有中断。第一年江阳的盐庄试图买断所有的官盐,然而由于政策限制每个人的购买额,这个办法最后泡汤。幸好靠高俊的朋友帮忙,小村镇的销售网还是以私盐为主,所以江阳的收入总算维持到以往的一半。到了第二年,官盐的产量提高很快,销售网点普及到村镇。朱总管们一看,决定联合起来,在市场上低价销售私盐,这样,将往年的积存盐都一举清仓,同时迫使官盐降价,冲击官盐的生产。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老百姓都去买低价的私盐,官盐依然不降价。后来才听说,由于官盐纯度高,易于压制成型,司盐府将官盐制成一个一个的大立方块。这些盐立方储存运输方便,被商人们顺着长江水域,大量地运送到东吴销售。

    盐业失去暴利,这让朱总管们非常窝火。高俊决定此时亲自出山,第一站,就是去临邛。他早已听说官盐的生产流程进行了一番改造,而临邛,则是第一个试验点。

    高俊来到临邛,顿时被那街上的热闹场景看到目瞪口呆。县中心商铺云集,熙熙攘攘,商人们从这里将官盐运送到几千里之外的江南,旅馆业、餐饮业也因此而红红火火。这两年他在南方,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日子,可几年不见的临邛却仿佛被人变了魔术。他记忆中的临邛,街上的楼房一眼都能数清,可如今一座座新的二层楼房沿河而建,修得整整齐齐。他年轻时生活过的临邛,就像一个朴素的小姑娘,可此时面对的,却仿佛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女子,自信从容。

    他没有认出临邛,然而,临邛盐场的黄老汉却立刻认出了他。那时黄老汉正刚走到茶馆大门,准备进去喝茶歇息,就听到里面一个客官在叫小二:“过来。”这两个字,声音威严果断,老人不由得全身一震,双腿打个哆嗦。这个声音,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那些痛苦而残酷的往事。这些年,盐场工作的收入成倍增加,生活臻臻日上,他基本上忘记了许多往事,然而,这两个字,却将过去的一切又唤回来。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客官,只是一个侧影。然而,这个侧影是那样的熟悉,他确定无误,这个人,就是以前的盐场主高俊,尽管他现在头发白了,脸上皱纹长出来,身形胖了一些,可是,那小而凌厉的眼睛,坚硬的下巴,却让黄老汉看得发起抖了。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茶馆。高俊完全不知道这些,他正在吩咐小二点茶,面带微笑。

    黄老汉走向临邛的县衙门。高俊被通缉已经两年,这事妇孺皆知。县吏对黄老汉的话有些怀疑,说:“你十多年没有见他,怎么就凭他说那两个字,就能认出是他?”黄老汉痛苦地说:“他说话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为人心狠手毒,手下的盐场工人稍有犯错,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冷冷地说两个字:‘过来’,等那个工人到他面前,他举起鞭子就是一顿毒打。到后来,只要他一说这两个字,所有人都怕得掉魂。刚才我听见这两个字,立刻紧张得汗毛倒竖,就像以前一样。”

    黄老汉说着,把头深深地埋在双手掌里,似乎想要把它紧紧地保护起来。县吏立刻带人赶到茶馆,将高俊带回府中审问。高俊承认自己正是被通缉的那个人,然而,却矢口否认自己与江阳陈家三条命案有关联。县吏知道高俊在各地都有很多朋友,担心夜长梦多,立刻命令将高俊锁上囚车,派人连夜送往成都。

    囚车离开临邛时,高俊留恋地回头凝望。别了,临邛,别了,盐场,这个当初让我的梦想起飞的地方,如今却让我的梦想终结。

    两天后,成都廷尉府里,廷尉和他的手下们正在激烈地争辩如何给高俊定案。在审讯中,高俊承认白子涛是自己从前的门客,然而刺杀陈家三口之事,却并非自己主使,白子涛身在何处他也一无所知。廷尉很是为难,陈管家的状纸中说得很清楚,陈群之之死,是因为他把高俊的名字列入迁移名单遭到报复所致。高俊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绝无可能;可没有抓到白子涛,就无法找到高俊在背后指使的证据。

    就在这时,江阳县令发了一封快件,说白子涛投案自首,承认自己谋杀陈群之,起因是由于他和陈群之有私仇。为了阻止陈家人告状,又将陈群之的父亲和管家接连杀害。人犯已经被押解上路,几日后就能到成都。

    白子涛的供状将高俊解脱得干干净净。廷尉无奈,只好将高俊暂时关押,等白子涛被送到后再严加审讯,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老老实实招供。

    几天之后,囚车到了成都,然而在囚车里的,却是白子涛的尸体。原来,快到成都时,白子涛在囚车中咬舌自尽了。

    高俊被无罪释放回家的时候,秋天已经快结束。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是悄悄地去看了一趟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儿女,然后就前往临邛。他要亲自去找到那个一眼认出他、并把他告发到官府的人。他不能让白子涛为他白白送死。他既然在临邛跌倒,就要在临邛重新站起来。

    到了临邛,已是深夜。匆促中他找来个旅店住下。第二天,他正在店中享用早点,突然走来一队官兵,沿路搜查罪犯。他和其他人一样抬头观看,没料想领头的士兵看到他时,飞快地打开手中的人像图卷核对一眼,立刻招手让其它士兵朝他冲过来,绳捆索绑,将他带回县衙。

    县令立刻升堂审问,高俊大喊“冤枉,我无罪”。县令喝道:“高俊,你指使门客试图杀害朝廷命官,还敢说无罪!”高俊一惊,忙分辨道:“我独身一人,昨晚三更时分才到临邛,老爷若不信,询问旅店老板即可。门客杀人之事,确实与我无关。”县令厉声说:“你的三个门客,愤恨官盐生产削减你江阳盐业的利润,耿耿于怀,昨日竟然围攻司盐校尉岑述,酿造一死一伤的惨案。你竟然说你不知情。那好,你且讲来,为何此时来到临邛,难道是巧合不成?”

    高俊一时语塞。县令喝道:“讲!”高俊说:“禀老爷,我是故地重游。”县令冷笑一声:“哼,临邛的外地人,只有盐商,哪来的游人?满口谎言。来人,将高俊重打四十,看他招与不招。”打完以后,高俊昏死过去,再醒来,也还是那几句话。县令也不容多说,吩咐将高俊收监,立刻送往成都。

    廷尉府的判决很快下来,将高俊及全家处以斩刑。罪状是:高俊本是一个无职无权的百姓,手下的门客却为了他而敢当街杀害官吏,尽管他本人事前并不知情,然而这比他本人指使还要恶劣,为大逆不道之罪。

    岑述休养一段时间,随即赶赴汉中向丞相复命。由于头上的伤口依然缠着麻布带,岑述未戴头盔,深褐色的血渍从布带里隐隐透出来,左耳廓缺了一半。在大厅之上,岑述眉飞色舞地向丞相描述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时那三个自称高俊的门客突然围住他们,指责他们抢占高老爷的生意,持刀握剑冲过来,岑述身边只有一个侍卫,猝不及防中,侍卫被剑刺毙命,他算是眼快,闪过迎面一刀,左边脑袋上却留下这道血痕,耳朵缺了一半。幸好他身强力壮,左肘用力一撞,将此人撞倒在地,一剑刺进此人腰间。另一个人拔剑冲过来,被他一把拧住手腕,右肘在他胸前一顶,此人跌倒在地,痛得蜷成一团。岑述捡起地上的剑,一把插入此人的咽喉。第三个人见此状,吓得转身三步两步逃得无影无踪。至今这人依然没有下落。

    同一天,在临邛一栋新建的楼房外,黄老汉吃过晚饭,带着孙子在露台上玩耍。孙子缠着他讲个故事,黄老汉笑眯眯地说;“这样吧,孩子,我教你唱一首童谣吧。”

    天上有星星,

    地下有火井,

    人间有孔明。

    孔明来火井,

    去看六角井。

    六角井,火又大,水又清,

    熬得盐巴亮晶晶。

    小孙子问:“爷爷,谁是孔明呀?”黄老汉说:“孔明就是当今丞相,他手拿一把万能的羽扇,当年古井的火不旺,他用羽扇摇了七七四十九下,那火井就一下子茂盛起来,从此我们的火井镇就真正地火起来了。”小孙子的黑眼睛亮起来,说:“爷爷,您说的诸葛丞相,是你们常常提到的,送给我这条刺绣锦龙的那个人吗?”他举起胸前的小龙。爷爷说:“对,就是他。”“那丞相后来为啥不再来临邛了呢?”“丞相后来到其他盐场了,把那些盐场的火也煽得旺旺的。”小孙子很羡慕地问:“那把万能的羽扇,是什么样子的呢?”黄老伯说:“那把羽扇是用白色的鹅毛编织在一起做成的。”孙子一听,一溜烟就跑回屋子里,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回来,拿着一把白色的羽扇举到爷爷面前。爷爷一看,咧嘴笑了,说:“你在哪里找到的这把扇子?”孙子说;“上次赶集时,幺婶从一个货郎担给我买的。”爷爷说:“对了,就是这样子的羽扇。不过丞相的那一把可不得了,对着井里扇一扇,那火焰就看着看着越烧越旺。”孙子拿着羽扇朝着老伯猛煽几下,老伯笑呵呵地说:“我孙儿的扇子也很厉害,虽然没煽出火来,但把我煽得很凉快。”

    夜幕低垂,孙子躺在爷爷怀里,一边摇着羽扇,一边轻轻地念着歌谣。黄老伯看着孩子胸前的小龙刺绣,心想:“你这条小龙命真好,生活衣食无忧。以前的苦日子看来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