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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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枫镇(上)

    “姐姐!快醒醒!”银铃焦急地催促了老半天,却只见土炕上的少女不紧不慢的揉了揉眼睛。

    “快起来啊姐姐!晚了我们又要被罚工钱了!”每天只有将将饱肚的几文钱,若是再被罚,可能连难以下咽的糠饼都买不起了。

    银铃实在不想再饿肚子,索性冲上前去把慢吞吞坐起来的少女拽了下床。

    柔桑恍惚间被拉起来摔了个踉跄,却全然不恼地打着呵欠:“没事的,铃儿……昨晚我的饼还没吃,都留给你……”

    说话间,她已经将眼角惺忪的泪痕拭去,终于从古怪的梦中清醒。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到昨晚的场景,自有记忆以来,她总是会常常梦到有关那个少年的事情,但奇怪的是,梦境的开头和结尾无一例外都会是那片鲜红如火的广阔枫林。

    “快呀!姐姐!”妹妹催促声又起,柔桑迷蒙间拿过外衣,还未来得及站定,就见银铃站在屋外冲她挥了挥手,少女急促清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先去帮你打掩护!你可千万别再迟到啦!”

    话毕,还来不及等她回答,那一抹朴素的倩影就小跑着消失在了篱笆外。

    柔桑无奈的揉了揉额角,这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虽非血缘至亲,但许多年的风雨飘摇同甘共苦早已让她们的情谊超越了友情和亲情,某种程度上讲,在这个闭塞腐朽的城镇里她们是只有彼此的家人,也是互相唯一的温暖光亮。当然,还有另一个让柔桑时常感到恍惚却又无法触摸的身影,他来自最虚无缥缈的梦里和无从追溯的远方,但如果可以她仍然愿意穷极一生去追寻真正的真相。

    可即便如此,向来乐观的她每思及此也不免叹口气,只好垂下眸一边熟练地将麻布衣裹紧一边随手拿过桌上乱丢的木枝将自己头发挽的牢靠。

    此刻的天色还未大亮,她走出屋取一捧井水拍在脸上,有些冷冽的晨风夹杂着独特的泥土芬芳扑面而来,将她本就皴红的脸颊冻得更加粗糙。

    新枫镇已经很多年没有变换过季节和天气了,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被定格在了时间缝隙里。从她有记忆以来,这片偌大的城镇就一如既往地灰暗凋敝,甚至每日早晨风的温度和苍枭每日掠过天际的时间都丝毫未变过。

    可对于从未见过外界和过去的人们来说,如今这里的一切大概已经算上的安宁祥和。

    至少在那些老一辈口口相传的传闻中,百年前的这里只有一片骇人的死寂。

    “当时的新枫镇几乎完全被掩盖在冰封里,只有极少数外来的念力师在此处互相扶持困苦求存。那些在外界战火中最终幸存下来的我的祖辈的描述里,当时偌大的城内是地狱般的景象——厚厚的冰雪覆盖着城中的每一处,阴暗厚重的云层挂在天空。当时不论是四条主街还是其他小巷甚至每一户商铺和人家里都有许多栩栩如生的人形冰柩!

    他们有的奔跑,有的叫卖,甚至有的正在给自己的孩子夹菜,就仿佛那场灭顶之灾是一瞬间到来,打了当时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柔桑轻轻将篱笆门关好,驻足望向宽阔的长街尽头。被浓重云层掩埋了大半的巍巍雪山之下,是最后一位去世的并不隶属于议事会且拥有念力以及她最亲近的傅家爷爷埋葬的地方。

    时至今日,她甚至还能记起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和语重心长的语调。

    “……但最诡异的你们可知是何事?是当时连那魏家先祖所掌的火元素念力竟然都无法融化任何一丝丝冰层!”她还记得他捋着花白的胡须坐在傅婶的饼摊旁,一边动用念力拈起一小簇火焰一边给当时年幼的他们讲述和议事会学堂大肆宣扬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千年之前,神明尚未绝迹之时,一名人中翘楚通过钻研修炼拥有了能够和神明比肩的八大元素之力。金木水火土雷电以及生死,与神力不同,八大元素本就取自人间,可以是一株草一滴水一朵花一阵风甚至是一个念头,心意一动周遭元素皆能为他所用,只是可惜啊可惜……生死之力在那场大战后再也没有念力师能参透掌握……

    ……但无论如何,他的出现确确实实让人当时盲目迷信神明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凡人之躯也能拥有驾驭一切的力量。”

    ——驾驭一切的力量吗……?

    ——可是,傅家爷爷,如果这种强大的力量现如今反而成为了压迫同族的枷锁,当年那位人中翘楚又会不会后悔创造出这种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拥有的能力呢?还是说,他也认为人天生就是分三六九等的,身无长物的人就活该被顶层的人所奴役欺压呢?

    这是当时年幼的她没来得及问出的话。

    “……那群好不容易跋涉过雪山和活着闯过枯木林的资深念力师在远远见到这座城邦的时候有多欢欣雀跃,就会在发现他们之中最厉害的火元素念力师都无法破开冰层时就有多么黯然和绝望。于是当晚,便有一些不愿待在这座阴森冰城里的念力师又重新返回了枯木里或是雪原,但据说后来没有一人回来且笼罩这周遭的结界也从未波动过。”

    “……倒是听说……有人后来时不时会在路过黑漆漆的枯木林时听到过里面有人的哀嚎和哭泣。”

    “但就在我的父辈们快要在这片冰封之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有天一切突然发生了变化。”

    “某个清晨,掩埋城邦千百年的厚重乌云突然在城区上空消散,终于到来的日光洒落在城市的每一个街道,随后万古不化的冰雪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从宽阔的街道中消融……那一天,我的父辈们作为为数不多的外来者见证了一场他们永生难忘的奇迹——冰封千年的房屋在厚厚的积雪中崭露檐角,滴滴答答的雪水流入雨道,随后城内的草地突然被被呼啸而来的狂风吹动,大片大片的碎冰从城镇中数不胜数的人形冰柩上落下。

    层层叠叠的黑云被一道道苍白温暖的日光剥离,他们赫然发现周遭那一樽樽越来越薄的冰层里竟然慢慢浮现地竟然是一张张逐渐从惨白恢复到血色的人脸。”

    “那刻,尘封千年的古老城邦仿若松动的冰山,在旭日里噼啪碎裂化作春水。在我父辈的描述里,那天清晨目光所能触及之处,就能看到那些千年前在末日来临时,未来得及逃命的居民如梦初醒般跌落在地,然后迷茫而恐惧地望着四周的一切。

    更有甚者会在醒悟时突然恍如隔世般大声哭嚎,也有更多的人在怔愣片刻后立刻匍匐跪地向着远处直上云霄的雪山顶礼膜拜。”

    “……是很奇妙吧,莫说你们,我年轻时也是难以置信,哪里有人能被冰封那么久还活过来的,但是看看你们周围,除开议事会的那群自视甚高的念力师,哪家哪户的祖辈不曾在家里偷偷信奉那位雪山人神的?所以,要真按照议事会学堂里胡诌的没有神明,那这镇子里几千口人又是从何而来呢?”

    是啊,这座城镇里拥有元素之力的念力师寥寥无几,千百人里不过数十人能领悟其中奥秘。

    所以即便老人的话在其他同行的孩子耳里不过是一个个神奇的传说和遥远的故事,但却实实在在在柔桑的心里却留下了许多的疑惑和印记。以至于后来那些外来的念力师和突然活过来的原住民们是如何相处,又是如何一同建立这座仍然只是掀开了一角的城邦,柔桑已经不太关注了,毕竟那都是些繁杂枯燥的且被议事会屡次篡改的历史罢了。这许多年她唯一想知道的也不过是关于这座仍有大半被冰封在风雪里的古老城邦曾经真正的模样和……那片难以触及的梦中枫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