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魏玄壑一次又一次用念力轰击着纹丝不动的石门，不禁有些怒火中烧。他望了眼手中快要燃尽的火把终于沉不住气地冲门内大喊：“贱奴隶！这么久莫不是死在里面了？！你若还找不出开门的法子，本少爷回去便把你妹妹丢到枯木林里去！！”

    门内。

    柔桑站在大殿中央将外面青年失去理智的威胁听得断断续续。

    终于，心急如焚的她还是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宇内诡异的寂静。

    “神明大人，请您垂怜！救救新枫镇，救救我妹妹，救救那些被议事会压迫了几百年的你的子民们！”少女在逃避许久之后终于抬头迎上那道不可一世的目光。

    她的眼前，千年前高高在上众人敬仰的神明此刻好端端的立在王座前，他眼神阴郁，负手而立，一改先前端坐其间的神圣清隽，此刻浑身散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邪异诡谲。

    “祈求本尊需献上供品。”天风从头顶的天窗灌入，将少女身后的珠帘绡幕吹得叮咚作响。在与他的对视里，有强装镇定的不卑不亢也有深不见底的阴沉探究。

    “难道您不想出去么？”咫尺之上的神明仿佛立于云端般睥睨着她，被那道冷漠的目光压的喘不过气的柔桑急切的上前两步：“外面那些你的信徒日盼夜盼都祈祷着你能出现救他们于水火，曾经盛极一时的苍枫城如今被议事会残害的这般凋敝破败，您难道还要冷眼旁观吗？”

    “他人生死与我何干？”神明的声音悦耳动听，轻飘飘一句却如山巅新雪般寒冷漠然。

    “您不是神明吗？！”她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

    多少个日夜，那些与她一样被困在这雪山半腰上被迫做工的其他奴隶们都在祈盼苍嶷山中真的存在神明给他们救赎。如今她亲眼见到了，可高高在上的人类半神竟然只有一句“与我何干”？！

    再上前一步，愤慨终于漫过了内心的畏惧，她直直望向那道孤高的身影：“壁画上，你明明解救了那么多当时深陷苦难的普通人，还耗费大量财力物力以及心血创造了一个平等繁盛的苍枫城，只为各地不再有压迫和奴役！还有各种典籍传说里，四海八荒的念力师都甘愿追随你侍奉你，与你一同许下用念力造福九州的诺言一同对抗十二神将怒火！那个时候，你也是这般冷漠无情的只有一句‘与你何干’吗？！”

    没人知道曾几何时这位征战四方的人类半神的手段究竟有多狠戾残忍，更没人知道那一场场奠定他登神之路的战斗里他杀伐果断的样子有多可怕骇人。

    可这许多年来，日日听到的怨声载道让柔桑知道人心所向的从来都不是压迫。所以她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在传说里开创了一方千载盛世的人会是个……冷漠无情的怪物。更无法相信他此时此刻是甘愿像濒死困兽一样被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大殿里囚禁千年。

    那些滔天的恨意虽然与眼前长身玉立的身影格格不入，可这一刻她却觉得人神那双阴郁的眼睛像极了那只与其一同湮灭的巨大苍枭悲戚冷冽的目光。

    那只鸟……？蹊跷的疑问跃入脑海，柔桑对自己心中猜测惊疑不定。

    很早之前她听傅爷爷偶然感慨过说那只巨大的青色苍枭是在镇子解封的时候出现的。

    听说它每日都会遵循固定的路线于城镇上空盘旋，等到霞光彻底爬满苍嶷山的时候就会消失不见。这么多年来，镇子里的老人去世了不少，议事会的念力师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唯独这只日日飞在镇子上空的巨大鸟儿从未消失和缺席过，甚至连毛色和样貌都未曾改变过。

    难道说……

    刹那间，寒风从天窗灌入，细小的雪花钻入少女的衣领。她瑟缩了下，面对呼之欲出的答案瞬间有些慌神。

    “凡人果然还是一样喜欢自作聪明。”高高在上的目光仿佛长驱直入的利剑将她的心思悉数窥探。“苍枫城早已不在了，你的所见所闻也不过管中一斑。敢对我妄下定论，小心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

    咫尺之上的男人说话时连神情都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漠然地仿佛真的只是在对她的警告，可柔桑却心中一沉，寒风掠过的伤口入骨的疼。

    她垂首皱眉，唇色被咬的发白，想要再思考些说辞说服这位人神出手力挽狂澜，却迟迟不知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绝望之时，少女的眸光却倏地一亮，像是看见什么救命稻草般。

    所以就在什么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台阶之下的少女却仿佛破釜沉舟般伸出双手向面前的神明扑去。

    然而，指尖所及之处尽是寒风，伤害累累的小臂竟生生穿过神明华贵的服饰和银发！

    一瞬间，柔桑甚至能看见他冷酷漠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丝的错愕。

    “你果然……！”

    “噗通”一声，少女重重的摔在地上。口中的推断有半句被卡在喉头，她吃痛地低恼一声，然后忍着浑身痛楚迅速地从地上爬起，转身望向神明的背影。

    “你果然——是没有实体的！所以没有我，你是出不去的，对吗？”这一刻，她豁然开朗般想通了一切。

    就在方才，天风将她的衣袍吹动，而几步之遥外的他连发丝都未曾飘动过，那一刻她便开始怀疑。再想起日日飞在新枫镇上空的苍枭，风雪里的蛊惑之音，触之即开的石门以及那场仪式一般的折磨，桩桩串联起来之后其间意图显而易见。

    “从一开始风雪里的蛊惑，到后来我一碰便开的石门，还有刚刚我在无意中碰到你发丝后，苍枭和你的身体一起幻化成的风雪以及最后那道叫嚣着要我身躯的白光，一切都是你在操纵。”少女的目光清澈明亮，却看不到背对着她的那对漂亮极了的眉眼间跃动的寒意。

    “只是我不懂，你如果想用我的身躯取代那只苍枭，为何此刻我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冰冷寂寥的大殿里，男人的面色阴郁浑身气魄愈发妖邪，想不出答案的柔桑此刻却有种深深的悲悯。那是一种来自心底的感同身受，说不清来处却连同穿越林间的风山巅的雪都一同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无论原因是什么，我都知道被困在苍枭体内这么多年一定不好受，所以我不会以此威胁。此前你说是我毁了你的身躯……需要我的身体。那我自愿献出自己的身体，只要您答应我日后照顾好我妹妹和傅凌哥。还有……”

    那双澄澈明亮的眼里满是希冀：“若你真是人人口中祈祷的神明，也请您在我死后救救那些被冰封在山腰上的奴隶，救救那些被魏家被议事会欺压多年的百姓。他们中间有许多都是曾经的苍枫城后裔，日日都在祈求你的回归。”

    天窗外，正午的日光努力的想要刺透云层可刚划出丝丝缝隙却又被随风而来团团乌云遮蔽。

    “另外，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在恢复自由之后帮我找一个人。”

    “是一位少年！只是……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记得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枫林，漫天红枫仿佛一年四季都不会有变化，他最喜欢在里面看书……”

    空旷的殿宇中央，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冷漠的神明在还未听完凡人的祈愿后就一言不发地向那具高至穹顶的雕像走去。

    望着没有应答的男人，柔桑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酸涩。那本该意气风发傲视万物的身影此刻看上去只剩下萧条孤寂。

    他迟迟没有动作，只是那般岿然不动的负手站着，天风吹动绡幕吹动烛火吹动少女的发却吹不动神明的衣袂。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先的沉寂。

    许久之后，柔桑张张口想打破这带着几分悲廖的寂静，却突然听到始终仰头望着雕像的男人开口了。他淡漠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问今日的天气：“你大义凛然地甘愿为他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曾想过他人也许根本不会知晓你的所作所为，又或者知晓了亦不会感激？”

    不知他何出此问的少女愣了愣：“如果只是为了赢得别人的感激而去做出所谓的牺牲，那才是本末倒置失了本心！傅爷爷一直说人的品性是最难能可贵的，所以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至于别人在不在意会不会感激我一点都不在乎！相反，我若是知道让铃儿和傅凌还有千千万万新枫镇居民因我而死，我会……”

    “会如何？”几步之遥外，神明突然转身将她打断。

    那双好看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你曾经不是自诩聪明不畏强权，如今竟宁愿为了旁人牺牲自己，当真是蠢得可怜。”

    他声音不急不缓，带着轻蔑和嘲弄：“既然说过要去游历外界四海八山找你想找的人，为何此刻却这般轻易放弃了？将遗愿托付给本尊，本尊又有何缘由非要替你走这一趟？就因你牺牲自己所以我便承了你的情？”

    “可那分明是你自愿所为，又并非本尊强迫，在你准备好为旁人甘愿牺牲的那一刻便就已经做好不求回报的准备了，不是吗？”说到后面，他的眼里都充满了鄙夷。

    “是！你说的没错！可为珍视之人牺牲，谈何可怜！况且若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少女将自己的指节握得发白，不服气的据理力争，“总之谁不想好好活着！”

    她朝神明的方向上前一步，说话间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就连你，贵为神明，不还是一样会有身处险境无能为力的时候！被困在一只鸟体内一千年，如果你有办法你早就离开了不是吗！可人也好神也罢又有什么不同呢，即便你有通天彻地的能力不还是会遇到需要他人援手才能脱离的困境，所以人生在世，高高在上孑然一身一点也不好！没了朋友没了亲人没了牵挂才是最最可怜！”

    “愚蠢。”神明双唇轻启，无瑕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可话里话外却尽是讥讽，“你的牵挂是你自己与他人何干？这般为旁人着想，今日出去别人根本不会知晓你为他们付出了什么，亦或是他们即便知晓也根本不在乎反而还会变本加厉一味索取。”

    “不可能！铃儿和傅家人都是真心实意对我好，若不是遇见他们我如今还是孤苦无依一个人！”她不知道神明究竟是为何说出这番话，只是有些气急的又上前两步不甘示弱地望向喜怒无常的神明，“况且，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除了他们我早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是么？所以你便甘愿为了这人世间的虚情假意而……”这句话神明说得极轻，若非天风渐歇，碰撞作响的珠玉也渐渐平息，柔桑几乎快听不清那低沉的呢喃。

    她的面前，方才还一脸嘲弄的神明垂眸思索了片刻后背身而立。

    这是此刻他已没了先前的嗜血阴郁只剩一如既往的冷漠：“既然如此，那便取一滴眉心血落在你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