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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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自责

    柔桑怎么回到自己小院的她已经记不清了,脑海只有里牧知川那句言简意赅但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还反胃的解答。

    他就那么一脸淡漠地说:是人血所炼。

    人血……

    曾经她以为魏家的残忍不过是强迫他们这些奴隶日日在冰天雪地里开凿遗迹,又或者是施加在那些本就不富裕的平民老百姓缴纳苛重的赋税。但万万想不到,明明同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却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眼里,普通老百姓甚至还不如猪狗。

    一想到那些失踪的念力师和自己唇齿间似乎仍然萦绕的淡淡腥味,她就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月光穿过窗棂落在俯身扶着床沿不住抽动的少女背上,在没有点灯的小屋内,她的身影显得瘦弱又萧索。

    许久之后,大概是胃里已经空无一物,她终于停了下来,慢慢滑落在昔日和妹妹依偎入眠的草床边,背对着夜色一言不发地坐着。

    散落的长发将她的表情完全隐匿在黑暗中,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从满月初升坐到了月上中空。

    若不是偶尔会有一滴泪水和着月光“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牧知川几乎以为她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夜色清冷,尤其是偏僻无人的城南,除了夜风拂过院落草木窸窣声,安静的就只能听到少女隐忍的抽泣。

    她在为这世道不公感到沮丧,为魏家作恶多端感到愤恨,为自己无能为力感到惶恐,也在为妹妹因自己遭此大难而感到自责。

    即便她不说,靠在门边的神明也听得一清二楚。

    牧知川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望向屋内,月色将少女佝偻的身躯勾勒出一个单薄的剪影。

    他皱起眉,开始觉得也许选择眼前这个凡人少女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太过天真太过心软的人在这世道活不长久,只解封了一半的苍枫城内都已经布满险恶,那千年来的外界就更不知会发展成何种模样了。

    若不是尚有几分小聪明和连他都琢磨不透的这副天生神体,恐怕她也早已是生花白骨。

    神明被少女心中的千思万绪饶的有些烦躁,抬步走向院落里一株半人高的桑树苗,他伸手想触摸新生的枝丫,指尖却生生穿了过去。

    虽然千百年来他暂居苍枭体内未曾亲身体验过魂魄离体过久会有怎样的反噬,但饶是他失去身躯的第一日,也能感觉到魂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流逝。

    是记忆?还是神力?这一刻他自己也不确定。

    他的一生漫长,千百年的记忆冗长繁杂,其间许多细枝末节他如今也早已忘了。

    自百年前乌云散去,苍枫城的天总是清透如洗,硕大的圆月挂在雪山之巅云层上,满目银辉跃入门扉在男人脚下铺就一地光华。

    他收回手望向食指上泛着流光的戒指,终于是不耐烦了:“哭够了么?本尊没有许多时间等你儿女情长。”

    黑暗里,少女的身躯微微颤抖,挺直的脊背却一动不动。

    “本尊早说过,人性自私险恶,不值得救。”月色将他的银发镀上一层朦胧的疏离,院中,许多不知名的花草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

    “一旦可以凌驾于规则,任何人都会为了一己私欲做下十恶不赦之事。更遑论,有律法压制之下又有多少鸡鸣狗盗之事。”银白的满月高高挂起,一如神明的双眸冷漠地俯视着世间众生。“就像你,只是做回你自己让旁人知道你和他们天生就不一样,你那亲如兄长的邻家哥哥不还是对你心有芥蒂刻意疏远了?血肉至亲尚且会互相背叛,生死故交亦能彼此出卖,为了旁的人伤春悲秋,浪费时间。”

    “还是说……你就是喜欢自欺欺人?”他踱步而来,眸光扫过黑暗中的少女,话锋调转一如利剑带着刺耳的讥讽。

    “你说够了没有?”

    喑哑的声音在漆黑中响起,少女压抑着哭腔低声质问。

    虽然并不记得七岁之前的事情,但在她幼年的记忆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和傅凌还有铃儿一起爬上高高的北门城楼。万家灯火里,他们笑着闹着仿佛所有的烦恼都会随着新枫镇的风烟消云散。

    就算那个时候,镇上那些有身份的孩子们会叫她天煞孤星说她来历不明,会嘲笑她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甚至会说她是无亲无故的妖怪,她也根本不在乎。

    在许多个本该孤单的年岁里,他们一起爬树,一起摘果子,一起偷爬上议事会学堂听夫子讲学,也一起被抓住过挨过鞭子。

    那时候,每当她和铃儿挨饿傅凌都会撺掇着傅婶给她们再烙几个饼,在夜晚寒风来袭的时候偷偷给她们顺带塞一床被子。

    再后来,那个软软糯糯互相依偎的小女孩渐渐长大,嚷嚷着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嫁给一名厉害的念力师,而那个虎头虎脑的毛头小子也开始学着察言观色溜须拍马,也信誓旦旦地说过要改变议事会的制度,让新枫镇的人都能够过得更好,可如今呢?

    少女鼻尖的酸楚不停翻腾,强忍的泪意让身体微微颤抖。

    如今自己的妹妹为自己所累生死未卜,要靠那种丹药来维系生命,而曾经意气风发的傅凌哥如今见她也恨不得退避三舍。

    一夕之间,他们彼此的路仿佛再也不同了。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以前就好了……

    停留在无忧无虑的童年,即便苦一点被欺负的多一点,但至少还有傅爷爷给她出谋划策。

    又或者自己再强大一点聪明一点,早点发现这其间的蛛丝马迹,是不是就能规避本该发生的一切呢?

    夜风从窗棂灌入,将贴在她背后的枯黄长发吹得猎猎飞舞。

    她吸吸鼻子蹒跚着站起,于黑暗中望向无所不知的神明:“魏家那三个混蛋如何了?”

    “你不怪我?”站在一步之遥外的神明垂眸望着被夜色掩埋先前还自怨自艾的清瘦身影,挑了挑好看的眉。

    她哭哭啼啼半天,他自然知道她在心底把所有导致如今处境的罪魁祸首都骂了一遍,甚至包括她自己,可唯独没有他。

    “也许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可你的确放过了我一条性命。”在柔桑心里,这位神通广大的人神本可以将她的躯体像苍枭一样不留情面的夺取,但到底他没有下手。“而且,如果魏家人能被惩治,议事会的制度能被改革,那我会很感激你,其他人也会一样对你感恩戴德。”

    “本尊并不需要你们那毫无用处的感激。”他讲话总是这样冷淡疏离,仿佛从来没有能走进他的身边甚至心里。

    “你只要快些了结此间事宜,启程去帮本尊寻回神躯就够了。”说话间,他转身向屋外走去。

    月色穿过他的身体,只有极少部分打在了他的轮廓上,他侧头示意黑暗中的少女跟上然后兀自走向了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