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寒月印
抬头看一眼天空，司羽芒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没有错过时辰。
敛一下心神，司羽芒对着银盘一样的月亮将长弓拉满。
“公子！”
一个娇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司羽芒迅疾转身的同时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
“谁？”
“啊！”
刚才的声音发出一声尖叫。
司羽芒这才看清，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圆石上坐着一位全身月白长裙的女子。
看起来，大概是被司羽芒拉弓搭箭的动作吓到了。那位女子将整个头都埋在胳膊之中，一头黑中泛褐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个面部，梳得很精巧的发髻上插着一只莹绿玉簪。
因为受到了惊吓，簪尾桂花造型上的玉兔吊坠随着女子身体的颤抖而晃动着，让人生出无尽的怜惜来。
司羽芒不好意思地收起弓箭。
“不好意思，姑娘，吓到你了！”
听司羽芒语气柔和，姑娘顿一下之后小心地从胳膊里抬起来一点头，一双如鹿眼睛机警地看一下司羽芒然后又垂下眼帘。
“公子......”
似丝竹细语低吟，却又悠长韵雅入耳。纵然司羽芒心淡如水，还是不由得语气一软。
“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射你的！”司羽芒尽量将弓放在身后，“姑娘别害怕！”
“姑奶———”女子突然从石头上一跃而下，骄横地张一下嘴连忙闭住，旋即一脸的嫣然巧笑，“公子，我不怕……”
月光照在女子的脸上，司羽芒这才看清女子的容貌。
虽然司羽芒在泽巴生活得很简单，平素极少出门所以所见之人不多，见到的女子也就更少，但一路从羿族到泽巴，司羽芒可以肯定，在这之前，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如此绝美的女子！
好在，女子的美没有让司羽芒有一丝一毫的心绪不宁。和米白相比，这个突然出现在格若本钦山山顶的女子虽然美得让人心颤，但她身上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有的，只是美。
美得让人心颤，也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所以，自然而然地，也就有了距离感。
司羽芒略微低一下头，让自己尽量放松下来。抬头，看一眼左右，司羽芒问。
“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十年了，除了自己之外，这格若本钦山山顶的百尺平地，司羽芒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
司羽芒只管射箭，并不曾细想原因。
比如，他从不想为什么这入云山巅会有这么一方平地？比如，他也不去细究，为什么格若本钦山半山腰以上全是皑皑白雪覆盖，反而到了山顶的平地之上，却不见一点积雪？比如，格若本钦山的山体整体褐色，为什么这山顶会是残血浸染般的殷红？
休息的间隙，司羽芒也曾以箭击石。可是，石面坚硬，箭竟然不入半分！用了全力扎下去，石面依然丝毫无损，倒是自己的胳膊，反而被震得发麻！好胜心起，司羽芒也曾试过全力满弓射击。羽箭触地弹起两尺有余，地面仍然不见坏损。
虽觉得奇怪，但司羽芒不想费心去想原因。或者，这山本就该如此。司羽芒告诉自己。
至于十年之久未遇一人，司羽芒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毕竟，他每天上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月高，除了他，谁会在这个时候上山来！
所以，习惯了无人之境，蓦地闯入一个人来，还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司羽芒自然心生奇怪。
“我一直都在啊！”
女子嫣然一笑走向司羽芒。
“啊？”
“嗯！”美丽女子走近，娇笑着点头，“你来这山上射了十年的箭了，每一次我都看着你射啊！”
司羽芒一愣，好看的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怀疑神色，“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姑娘？......一次，都没有见过......”
“你只知道射，当然不会顾忌他人感受啊！”女子突然美目一瞪，粉面含怒。
“什么？”
看女子突然发怒，司羽芒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女子伸手使劲揉一下自己的脸，马上又换了温柔的笑脸。
“公子，你每次来都专注地对着我家射，自然不曾注意到小女子啦！”
好好的一个美丽姑娘，这脸变得如此之快，司羽芒在心里更生疏离。想一下，还是米白姑娘好。虽然她一直以面纱遮住漂亮的容颜，但她的热情、她的善良、她的美她的笑，始终如一，绝不似这样反复无常。
只是，这姑娘说自己对着她家射，司羽芒觉得很是不解。
“你家？”司羽芒一脸的惊诧，“姑娘的家在哪儿？”
像是害怕一开口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女子使劲儿咬着嘴唇保持着微笑，纤手迅速一抬，却在半空中捏出一个兰花指然后缓缓指向天空。
顺着女子的手看向天空，将近正空的月亮银光倾泻。
不可思议地指着圆月，司羽芒回头强笑着问，“姑娘说的是那轮圆月吗？”
“嗯！”
美丽女子依然抿嘴笑着。只是，看起来她似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紧闭的双唇了。好像，她的嘴唇正承受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的冲击。
司羽芒看美丽女子如此这般，在心里想着大概是她自己也觉得编造的谎话过于荒诞，所以快要忍俊不禁了吧。
不过司羽芒也理解。
女人嘛，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对陌生人保持着防备，是对自己最起码的保护。哪怕这个陌生人是像司羽芒这样好看的人，也不能一下就什么都告诉了别人。
所以，委婉地编造一个不那么可能的“家”，本身也是一种善意的拒绝。
司羽芒转身对着月亮站好。
他准备今天晚上的射箭练习了。
“公子！”
美丽女子叫一声。
司羽芒皱一下眉头。虽然接触的女人很少，但司羽芒在心里多了一些不满。
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麻烦。
转头，司羽芒握着弓睁一下眼睛看着美丽女子。
美丽女子看司羽芒只是很平静地看着自己，似乎有一些不悦。
“公子为什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声音依然魅惑，但却多了一丝愠意。
“姑娘可以叫我司羽芒。”司羽芒保持着平静的神色回。
美丽女子等着司羽芒后面的话，但司羽芒就些打住了话语。
“哈哈！哈哈哈！———”
美丽女子突然大笑起来。其声如啸，震得人耳膜生疼。
司羽芒强咽一下口水，稍微提高一下声音叫起美丽女子来。
“姑娘！”
“你是问我叫什么对吧？”美丽女子一下收住笑然后一脸媚笑地朝司羽芒眨一下眼睛，“我叫嫦娥！”
“哦。”司羽芒敷衍地笑一下，然后转身准备拉弓，“幸会！”
“臭小子！”美丽女子突然一闪出现在司羽芒面前。只见她粉面含怒，美目盈怨。“什么表情啊你！”
司羽芒不想招惹这么麻烦的女人，客气地后退半步。
“姑娘———”
“叫姑奶奶！”美丽女子不依不饶地逼近司羽芒，“天上地下，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嫦娥！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竟然敢如此无视于我！”
不给司羽芒开口的机会，美丽女子猛地抬手指着圆月。
“你初一射，你十五射！你春天射，你秋天射，你一年四季没完没了地射！你不觉得累，我都觉得烦了！”
“姑———”
“奶奶！”美丽女子圆睁双眼两手叉腰地抢话，“十年来，你天天对着我家射，却是一下也没有射中！我就问一下，你哪来的耐心坚持？你要是真的有那个精力没有地方发泄，趁早找个女人结婚生几个孩子吧！”
“有了孩子有了家，你就不会一天闲得发慌跑老远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对着我的家射了！”
“姑娘！”司羽芒面色一沉。
“叫姑奶奶！”
美丽女子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司羽芒脸上。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司羽芒好看的脸上立即血红一片。
司羽芒强忍着脸上的灼痛感，两只手紧握拳头，双目如寒剑般钉住美丽女子。
“怎么？想打我？”美丽女子竟然不畏司羽芒，继续言语辱骂，“练了十年的箭，却是没有一点长进！我要是你，早就埋箭雪山沉弓寒湖了，免得羿者受辱！”
“还看！一天天的射射射，你当自己是后羿啊！人家后羿射落了太阳，造福人类解救天下苍生，你一天天对着我的月亮射，图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后羿要是知道有你这样的草包羿者，不知道得有多失望！”
司羽芒眼里的光一点点敛去，直至涣散无神。他的手也一点点松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没有一点力气。手中的弓突然变得沉重无比，他的手几乎已经要把握不住了。
是啊，这么多年，他一直到这山顶来练习射箭。可是，就如面前的美丽女子所说，自己射出去的箭最终都会落回地面。
他知道，羽箭回落所需的时间越来越长，意味着他的箭射得越来越远了。
可是，羽箭终会回落。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练习射箭意义何在！可是，父亲临终的时候交代了，让他到了泽巴后必须每晚上山对月习射。父亲说，每晚一百箭！
父亲还说，第一百箭，必须等到月悬正空的时候对着月心射出！
十年。
他坚持了十年！
这一刻，他好想问一下父亲，自己还要坚持多久！他好想跟母亲说，自己坚持得太辛苦了，可不可以就此放弃！
可是，十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他的族人，一夜之间全部惨遭毒手！
往后的岁月里，每每想到亲人想到故土，司羽芒的脑子里司羽芒的眼睛里，全是血红一片！
司羽芒感觉自己的胸膛有一股浊息越聚越浓，最终将他的胸膛撑得满满的。
司羽芒觉得自己的胸膛快要爆炸，整个人也将要随之灰散而去！
突然，胸中的浊息直冲而出，司羽芒突然仰望天空振臂长啸。
“啊———”
这长啸之中，有司羽芒对父母的思念，所以，其声入心！
这长啸之中，有司羽芒对遇害族人的愧疚，所以，其声如泣！
这长啸之中，有司羽芒对叛族之人的恨，所以，其声含怒！
这长啸之中，有司羽芒这十年的苦寂和挣扎，所以，其声盈怨！
……
所有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一起在这长啸之中汹涌而出！
终于，啸声从含怨长泣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如龙吟，似虎啸！
天地动容，万物齐喑！
其声从格若本钦山的山巅，以雷霆之势将整个神山罩于其中，然后冲下神山直震圣城泽巴。
所有的人一下都惊醒了过来。
“觉醒了！”
“守护我们的神觉醒了！”
圣城的人激动地欢呼着，然后对着格若本钦山跪拜起来。
乌九和白蟾面面相觑。
“这就是尊上说的‘寒月印’？”白蟾一脸的紧张。
“嗯！”乌九面色沉重地回。
看向虚境之中，格若本钦山的山体被一层银光包裹着，银光之外电光似练。
白蟾硕大的身体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椅子应声碎裂。
白蟾顺势坐在地上。
“尊上冲破不了了？”
乌九紧紧盯着虚境之内的格若本钦山，阴沉着脸回话。
“还不到最后时刻，我相信尊上！”
“‘寒月印’？”
同样关注着格若本钦山山上情况的烟红和米白一直守在虚境之前。看到虚境里电闪银光包裹着的格若本钦山，米白惊讶地叫了起来。
“他居然催动了‘寒月印’！”
烟红少见地一脸激动，“他果然就是那个人！沉睡万年，他终于醒来了！”
“不枉我们———”米白突然面色一变，“糟糕！”
原本被银光包裹通体闪着银光的格若本钦山突然自山底渗出黑烟来。
黑烟一点点凝聚，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格若本钦山山顶，司羽芒终于收住长啸。
因为浊息尽数吐出，司羽芒觉得自己一下身子轻盈得可以腾空飞行。
扭头看一眼旁边惊愕无语的美丽女子。
“姑娘，我真的有那么差吗？”
声音平和，俊面罩霜，透亮如洗的星目之中射出两道摄人心魄的光来。
听司羽芒问自己，美丽女子换了脸色笑回。
“没有没有，你挺棒的！射得很好！”说着美丽女子尴尬一笑，“你别听她乱说？”
“嗯？”司羽芒抬一下眼。
美丽女子美目一瞪马上又敛去眼中光芒，张开后又马上合上的嘴唇似乎在对抗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
“你闭嘴！”
美丽女子突然断喝一声，“啪”地一声给了自己狠狠一巴掌。
美丽的脸上马上一片红肿。
长吐一口气，美丽女子朝司羽芒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公子，不是说你。”
司羽芒面色平静地浅笑一下转身。
面前的女人不止麻烦，还很有问题。发病了连自己都打，还是少沾惹为好。
看一下天空，圆月已经逼近正空。
拉弓搭箭，司羽芒对准圆月。
“公子要射了吗？”美丽女子在后面柔声相问。
司羽芒不回，一支羽箭疾飞而出。
“公子射得真好！加油！美丽女子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司羽芒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有条不紊地对着圆月射箭。
……
“九十！”
虽然司羽芒专注于射箭之中没有与美丽女子说话，但这并不影响美丽女子在一边热情地为司羽芒数数。
司羽芒一口气射到九十，美丽女子显得很兴奋。
“加油，公子！”
司羽芒回看一眼美丽女子。她脸上的肿略微消了一点，月光下被她自己打过的半边脸艳如桃花，别有一股风情。
“公子……”
看司羽芒看向自己，美丽女子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脸上笑靥如花。
司羽芒没有回应美丽女子，而是看向美丽女子身后皱一下眉头。
美丽女子本想发作，但她捕捉到了司羽芒眼神里的信息。
转身，只见一团黑气从山下氤氲而上。
黑气来得很快。只一瞬间就将整个山顶包围其中。
美丽女子冷哼一声，抬手一挥，一团银光自手中飞出。
“小心！”
眼见那团银光打在黑色雾气之上猛地反射回来，速度更比美丽女子发射的时候更快，司羽芒心念一动，人已疾射而出。
顾不得男女有别，司羽芒一把抱起美丽女子跃向一边。
在司羽芒落地之前，那团银光“轰”地打在地面，之前司羽芒不能损之半毫的地面，竟然生生被砸出一个坑来。
落地，司羽芒骇然地看着隔自己一尺之外的地面那个大小如斗的坑一时竟然忘了松手。而他臂弯里的美丽女子并没有做任何挣扎，只是直直地看着司羽芒。
“是你……”
美丽女子的呢喃细语惊醒了司羽芒，司羽芒忙松开美丽女子。
“不好意思！”
美丽女子看着司羽芒，凄然地摇摇头。突然，美丽女子满脸惊恐。
“公子，快射！”
抬头，司羽芒发现原本将他们围在山顶平地的黑色雾气突然飞速旋转着一点点拔高，眼看着就要在空中合拢遮住已至正空的圆月了。
虽然不明所以，但司羽芒知道自己的射击任务还有十箭没有完成。
要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黑色雾气遮住了月亮，自己恐怕就完不成今天的任务了。
司羽芒急忙满弓搭箭对准圆月。
突然，从月亮之中射出一圈金光将司羽芒罩在其中，在司羽芒和圆月之间形成一个光柱。而就要合拢的黑色雾气就这样被生生地隔在了金色光柱之外。
看起来，就像是专门为司羽芒留了一条供他射箭的通道。
黑色雾气像发怒的怪兽一样猛烈撞击着金色光柱，巨大的撞击声在空中回荡。
只是，不管黑色雾气如何狂暴地撞击，金色光柱竟然纹丝不动。
“吼———”
伴随着一声地动山摇的嘶吼，黑色雾气突然快速凝聚成一个人形黑影撞向金色光柱。
“轰”
有如巨雷炸裂。光柱被撞的地方现出一丝裂痕。
美丽女子突然腾空飞起，同时打出一道银光射向金色光柱的裂痕处护住光柱。
“快射！”
美丽女子着急地催促司羽芒。
司羽芒保持着拉弓射箭的姿势，可是人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司羽芒！”
美丽女子厉叱。
突然，又一道炽烈的金光于金色光柱之中倾泻而下落在司羽芒的头上。金光似乎受着神秘力量指引，在司羽芒的脑门处以极快的速度透入司羽芒的脑袋。
空中的美丽女子双眼一红。
“我总算找到你了！”
突然，金光从司羽芒的头上迅速渗遍司羽芒全身。司羽芒纵身一跃，整个人猛地弹射而起。
他手里的弓被金光浸染，变成了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弓。而他的羽箭，也跟着变成了金色的箭矢。
“落日神弓！”美丽女子呢喃落泪。
“嗖！”
破空之声响起，司羽芒在空中对着圆月中心射出一箭。
“嗖嗖嗖！”
“嗖嗖嗖嗖嗖嗖！”
司羽芒脚踏虚空连射十箭。
射出的箭一箭比一箭快，后面的箭直入前箭箭身，最后，十支箭裹在一起，挟着似咽如泣的破空之声射向圆月中心。
“嗷！”
空中发出一声嚎叫，黑色雾气突然溃散开来，一点点退向神山之下。
司羽芒在空中一个漂亮旋转然后稳稳落地。
他，身子半蹲持弓仰望金光晕染的圆月。
他，一身光芒地在金色流光中闪耀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