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求字、求道
京都城外几里地修建了一座道观,所谓山南水北为阳,道观建在了阳面的山坡上,若是从京城的方向前去则需要沿山路而行,若是从山的阳面前来则需登山而上。
好在坡度缓且近京都,这处道观在接待时段也会热闹非凡。
赦大爷的马车一路从京都出城来紧赶慢赶地到达了,路上也停放了不少的车马,小厮与马夫都候在一边,也有几位侯门贵女,外层一圈力夫小厮开路,内层一圈侍女丫鬟遮掩,自身也会穿戴起盖头衫遮、罩袍遮住身段与面容。
总之你屁也看不到!
赦大爷只觉得不赶巧,没记着玄真观的时段。不过却乐见一番热闹之景,先不说往来从布衣到侯门,便是不少修散仙的道士也跟赴在人群中寻找冤大头。
进了正院,浩荡三座大殿矗立在眼前,正前是三清殿,供有华佗、孙思邈、李时珍...嗯,说怪不怪。
正院里就有不少玄真观的道士在接待,当然只接待大人物。
而多数的百姓都不会在路上停留,进了正殿去投了些许香火钱,跪上拜了几次,又念叨些来年风调雨顺的话便不多作停留。
当然也有不少百姓家中患有重疾的人,先去了寺庙拜菩萨,又来了道观求符水,有没有用另说。
但大概只有他们膝盖下的蒲团才是最忠诚的聆听者,当然他们自己本身也是最忠诚的祷告者。
此外还有来寻道士做法事祈福禳灾,济幽度亡。
总之对于一切你不知晓该如何做的事情,都能来这,不说能给你指条明路,但说能给你个方向走。
赦大爷一袭江牙海水靛青箭袖,由上好的绸缎和染料织成,如此奢华又低调的打扮就是道士们的目标,便有道士凑过去问道:
“请问贵客为何而来?”
赦大爷本不想客气直接打发走的,但这小道士说的话也令人觉得有趣:为何而来。回道:
“你这道士能为我做甚?有什么看家本事都说一遍。”
小道士眉眼一亮,是个大冤种了,又道:
“小道修道不过三年有余,修行尚且不足。但可做法祓除秽杂、超度亡魂,亦可舍身过热油,取金丹,制符水。”
赦大爷瘪瘪嘴,做法这事...他媳妇死的时候可开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坛,把钱给那老道尽看他跳舞念怪语,不足为提。
至于过热油取金丹,那敬大哥也演示过,以醋盖油便可假沸。
“就这?我见过的道士可都会,咱要些稀奇的玩意儿。”
小道士心想碰到行家了,但又不肯放掉这头羔羊,又道:
“小道在以缘取字颇有涉猎,贵客若有心求字,必能天从人愿。”
赦大爷见小道士连些不着边际的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再捉摸他道:
“那我便诚心向道长求一字。”
小道士舒口气,既然对方愿意给钱,那就不必纠结,认真忽悠下去才是王道。
“贵客为何求字?为人、为物、为诗亦可。”
赦大爷琢磨片刻,也没随意拿些什么东西来打趣,道:
“为我一堂亲侄子求一字。”
小道士点点头,又将赦大爷引到左侧殿,那准备了不少蒲团,小道士盘腿而坐,赦大爷一屁股直接坐下。
“请问此人生辰几何,可有字辈?”
赦大爷又是苦思冥想一阵,摇摇头道:
“生辰已不可追溯根源,只知五岁有余,玉字辈。”
“既是一字,便只有斜玉作左,其意作右。”
小道士说完开始了头脑风暴,这字说多还挺多的,就是要寓意好且有典故,稍有难度,许久才道:
“五年始为人生初。便如那怀瑾握瑜,我赠此人一瑾字,既是美玉,亦是高雅之人。”
赦大爷点点头,楚辞有言: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瑾瑜二字都可。
“水生给钱,给他两倍。”
小道士闻言一喜,心想终是成了,屁颠屁颠地去取了钱,又道:
“贵客还为何而来?”
赦大爷哼笑了句道:
“这观中可有一人俗名贾敬?”
小道士一愣,提起俗名便要好好想想,才道:
“可是子觉子大师?听闻曾袭任宁国府一等将军之爵,还考中了乙卯科进士。”
这也是玄真观里的一大好事,你瞅瞅,一个一等将军加进士,文武都走在顶点的人都来求道了,尔等俗人还挣扎些什么?
“什么劳什子子觉子的,叫那老闷骚出来,不然就带我去见他,个把年见不到一回,家里还大把银子地往里头送。”
小道士本想说不准对大师不敬,可眼前这人非富即贵,还敢这般称呼大师...怕不是大师出世前的好友吧?
抿着嘴唇吞咽了下又道:
“可有信物,那子觉子大师闭关修炼,不得外人打扰,否则会走火入魔,功败垂成。”
小道士瘪瘪嘴,心头补了句:还爱打人。
“你便说西府的人找。”
赦大爷未曾想不过十几年不见,就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大师,到底还是宁府家大业大,硬是用银钱给敬大哥醍醐灌顶,硬生生地灌成了大师。
小道士去了后院,到了子觉子大师的院落,外边有一年纪尚小的小小道士候着。
“道友,有贵客要见大师。”
“不见,大师说任何俗人都不见!”
“那人让我带句话来,说:有西府的人找,你且帮帮道友,我给你银子!”
那小小道士见了不少的银钱有些心动,但还是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宗旨...侧身让开位置道:
“银子给我,我把路让开,若是不成,我便说是你硬闯,反正我打不过你。”
小道士咬牙切齿地将钱递过去,只能在心里祈求那句话有用。
“子觉子大师!有位贵客说是西府的人来找你,可要引见?”
小道士喊完便紧紧闭着眼,接受着命运的审判。
“带过来。”
苍老且虚弱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让人觉着这不是个大师,像是个风中残烛的老大爷。
小道士才匆忙过去带了赦大爷过来。
里边的门露出缝来,似乎在告诉来者:你进来,但要关好门。
赦大爷走过去用身子撞开门,霎时让这日夜不见光的房间亮堂起来,隐约能看见人躺在床上。
一股难闻的气味铺面而来。
走进去,又用后脚把门关上。
“老闷骚,没死吧?”
“你个老坑货,便是我不说,你也看不出来吗?”
虚弱,苟延馋喘。
赦大爷皱起眉头来,心道搞女人都比搞这虚头巴脑的好。
“今个你来作甚?若是要收尸了我便吃下那最后几颗金丹...虽说对不起祖宗们,但我也苦心修道数十年,做成了出世之举,心安理得。”
“听你的声音虽弱,但气息绵长,当是伤及了五脏部分,待你全身溃败还有个几年。”
床上的敬大爷呵呵笑了起来,缓缓坐直了身子才道:
“我就知道你个老阴比不好骗,不过我那话是真的,若是要收尸,我现在就吃了。”
“行了,收尸也不是老子来,你还有儿子孙子。”
“贫道早已出世入道,脱了俗世的纷扰,哪来亲缘一说。”
“今天不是来和你扯皮子。先说一句诗词:端的是太平人物,谁想到命儿加减乘除。”
“加减乘除...说得挺好。”
敬大爷咳喘了几下,捋着胡须,好似想起什么,便道:
“你可知道我读书...是被父亲逼的,你知道与否也不重要,我只是想说...我是甘心出世修道。”
赦大爷思虑片刻才明白什么叫做甘心,一切由敬大哥做主的,便是不愿也好,那也是甘心...看起来又是一个被科举毁了的人。
敬大爷看了一眼赦大爷,露出笑来,又道:
“你不是那无病呻吟的老货,这诗词当是某个小辈写出来的,你来找我不过询问,亦或是也让我呻吟呻吟。”
“是也不是,今个外边可热闹,有个小道士来找我,我便向他求了个字,得了瑾字,说是怀瑾握瑜,当为高雅。”
敬大爷就这么默默看着,看看赦大爷能不能说出花来。
“嘿嘿,你猜猜我给谁求的字?”
“格老子晓得你又造了几个崽子,老子可没你那花天酒地的。”
“我可一把年纪了,老早就生不了崽子了...五年前生了个,你也是。”
敬大爷皱眉怒瞪,又想起赦大爷话里有话,一思虑便知晓,道:
“那大姐儿...已有五岁了?...你莫不是要亲上加亲,配个娃娃亲吧?”
赦大爷闻言气得差点没顺脚踹翻了敬大爷,道:
“叫你老闷骚果真没有辱没这个词,今个老子还真是开了眼,我崽子配你大姐儿?我以为你崽子已经够乱,原来根儿从你这来的。”
敬大爷一顿,他只有一个崽子名珍,他也乱...乱了伦理吗?这样好像不太好?好像是不正确的...修道多年的敬大爷脑子都有些不灵光了。
“额...若是你看不顺眼...打骂也不成问题,留个种就行。”
“我才懒得管你家的事,倒是你那大姐被老太太接过去养了,乳名惜春。”
“啊...惜春...婶婶一直很好啊,大姐儿去了那也是个好去处。”
“好去处个头啊,你有没有给她备下嫁妆,莫不是指望你那崽子吧?”
敬大爷未曾反应过来,嘴角流出晶莹的口水,像是得了痴症,也许是到了年限的衰弱,也许是吃了金丹的后果。
赦大爷见了此景不由得悲切起来,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般光景?赦大爷走过去把敬大爷搀扶到了床上,用衣袍拂去了那有些恶臭的口水。
他装作虚弱也好,闷骚也罢,是万万不会装作痴傻来欺骗自己,赦大爷只觉得悲凉。
忽的敬大爷又抓住了赦大爷的手道:
“这数十年府上送来炼丹的银子,自几年前我便不动了,若是要给大姐儿凑嫁妆还少了些,你是个能的,去宁府捞几笔添进去...那崽子也爽够了,吃点苦头...无所谓了。”
赦大爷握住了敬大爷的手,又笑道:
“你也是个修道多年的大师,早晚要飞升了去,如何肯回家染上红尘,前功尽弃啊。”
敬大爷抽抽地笑起来。
又喘了几口气才道:
“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