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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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晴岚烟霭

    双虹国国土面积不大,资源却十分丰富。南倚鄄海,北有燃矿,平原面积辽阔,畜牧及农耕也极为发达。但如今双虹实力直逼瀚云,其建树者非当今储君,蔺鸿祈莫属。

    双虹国君专情闻名天下,终身只娶了君后蔺智一人。蔺后育有两子一女,蔺鸿祈为其一,另一位皇子蔺鸿阳自幼体弱,从小便离宫养于理光寺,理光禅宗大悯方丈身边,所以这天子的重担便落在了蔺鸿祈的身上。

    蔺鸿祈自小游历四方,眼界远大,思想开阔,初登储君位时,便谏言废除四品以上官员固定年俸,三代以上世袭官位,并要求设立农耕不满三年者无需捐交赋税,转行投身畜牧者可向当地官府申领牛羊马匹等养民政策。遇重大政事须采用朝内甄选制,挑选心思行事最为合适之人,任命钦点御史。若能如期解决便赐予重赏,无功但献计者也将得到适当的封赏。此番政策一出,当即遭到一众元老朝臣的反对,但蔺鸿祈果断决绝,任凭太傅血溅朝堂,其族人率家臣跪于政殿外泪声泣血,依然不为所动。看似无情,实则暗中为久跪成伤者送去汤药,微服私访,更与太傅长孙,公孙长元促膝长谈三天三夜。其苦心终于感动众人,公孙一门三百人皆立下死誓,永为蔺氏皇朝所用,效忠君上。

    我合上史册,将宋昭递来的汤药一饮而尽。我如今的身份是这双虹国的公主,蔺虹娇。只因我与她的长相极为相似,便被无情送来以假乱了真。

    那日宋昭将无情的亲笔书信和公主的画像给我时,我心里便是清楚的。世上没有如此巧合之事,无情也不是那般用情至深之人。三年前他救下我,想必就是为今日做的一番筹谋。他却没有细说究竟要我为他做什么,可见,他对我并没有十分信任,而这一点上,我们倒是十分契合。

    我靠在榻上,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大早,蔺鸿祈就派人来报,说今日晚些时候蔺后会前来探我。我担心会出什么纰漏,便让宋昭拿了双虹的史记给我参详。可惜,这里面尽是些挑拣过的信息,于我意义不大。

    我盯着宋昭忙碌的后脑勺,问道:“这君后为何和国君同姓?”

    “双虹的风俗,入了门就要改家姓,女子随夫,自古如此。”宋昭收了碗,自顾地整理起药箱。

    “那这双虹国君是已经没了么?怎么自从蔺鸿祈归朝,史记里就鲜少有关于他的记载。”

    “在倒是还在,只是和没了差不多。”

    “病了么?”

    “算是吧,不过具体的也没人清楚,只听说当年蔺鸿祈云游遭劫,差点回不来,折腾了几个月才终于把人给找着,当时人已去了半条性命,国君也因此受了不小的打击。后来蔺鸿祈痊愈,国君却愈发严重,到了久卧病榻的地步,据说连笔都拿不起来。这双虹国君也是个心性儿极高的人物,哪受得了让人看到自己这番形容,便将自己关了起来,谁都不见。蔺鸿祈就是在那时被封了储君,和蔺后一起,处理所有政务。之后太医们实在找不到疗愈的法子,便对外广发医帖,恰巧那时我又在双虹游历,便揭了皇榜,也因此能出入这双虹的皇城。”

    恰巧?我试探道:“无情让你来的吧?”

    “才不是,是我自己一直想来邻国看看。”

    我自然是不信的,但也没有深究。“那依你看,国君是真的病了?”

    宋昭将收拾好的药箱往桌上一放,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碗,用碗盖撇了两下茶叶,再小抿一口,一脸“快看我像不像我家公子”的模样,老神在在道:“国君郁气内结,病源于心,确是因大喜大悲所致。只是,究竟为何而喜,为何而悲,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之后你就没再见过国君?”

    “是啊,他那病虽难治,但也不是不能治,就是要花些时间,我平日看你们这些肉伤的多,心伤的可难得让我碰上一个,当然是要好好表现一下的。为此我还特地钻研了方子,想着也能给自己的医史添些光彩,没想到那老头儿居然如此作贱自己,真是白费了我一番心血。”

    我瞅一眼正忿忿扼腕的宋昭,脑中浮现出无情山庄里那个断指没接回去的阿忠,还有断臂接回去却只能当摆设的阿良,心里竟为双虹国君感到了一丢丢的庆幸。悄悄叹了口气,我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那这次公主出走,总是和你家公子有些关系了吧?”

    宋昭身形一顿,挠了挠额头,有点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垂目道:“公子不是查到双虹的公主和你长得很像嘛,于是就想到了这个以假换真的计策。但要派人潜入宫里偷人不容易,公子就想了法子把公主引了出去。然后——“他又快速地瞅了我一眼,脸上竟飘出一抹绯红,“然后也就是戏本子上经常有的戏码,安排了几个歹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给劫了。至于劫去哪儿了,我是真不知道。反正放风给官府,让他们去破庙找你的时候,真公主就已经被藏起来了,我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呢。”

    “人还活着么?”我问。

    宋昭眼神飘浮:“公子心善,应该,还活着吧。“

    心善,那你的眼力劲儿还不如一个瞎子。不过要是换了我,也绝不会留下活口。只是这好端端一个人,就因和我长相相似而遭此横祸,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

    “也罢,横竖这公主的死活与我无关,只是经过这次,宫里的守卫更加森严,你家公子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

    “这个嘛,公子没跟我细说,我就是个看病的不是,你们这些计策呀谋略什么的,嘿嘿,我怎么会懂呢,对不对,哈哈,哈哈哈哈。”宋昭向来不会撒谎,讲这话时一直盯着天花板瞧,看得我实在有趣。不过看他的反应,无情定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安排,倒让我有些好奇起来了。

    门外传来君后驾到的通报,不多时,一名穿着雍容的女子踱了进来,身后跟着十几名宫人,整齐地猫着腰,待女子双脚皆踏入房内,房门立刻被轻轻合上,整个过程节奏流畅,而他们步履整齐,却没让我听到半点声响。我心里暗赞一声,目光投向正向我走来的蔺后。

    蔺后人已中年,样貌也非绝色,但体态轻盈,身姿绰约,而那眉宇间隐隐透着英锐之气,显然非一般后宫女子可比。细长凤眼微微上挑,鼻峰挺直,唇薄但唇稍带笑,也算是恰到好处的化解了这面相的疏离感。

    蔺后看到我并不如太子那般激动,只是很端庄地在我榻边坐下,柔声道:“好些了吗?”我却有些心里发毛,只因我从那眼底看到了一抹异色,带着浓烈的袭意。

    “好些了,多谢母后关怀。”我下意识地垂目闪躲对方的视线,这是个善读人心的狠角色,我需谨慎应对。

    “启禀君后,”宋昭在远处对着蔺后一揖,“公主的伤势已无大碍,今后只需注意饮食,再静养上七八日即可。只是这灵识恢复还需假以时日。”

    蔺后背对着宋昭微微颔首:“还要劳烦宋先生费心了。”

    宋昭又是一揖便告了退,临行前担心地瞅了瞅我,我眨了下眼皮儿,也算是给他一个回应。

    果不其然,当门被再次合上,蔺后从榻边缓缓站了起来,端庄沉稳的神情逐渐变得凌厉,眼底那一抹异色此时已完全显到了面上来。颊边掌风逼近,我赶紧闭起双眼,生怕自己下意识做出防御反应。

    “啪!”那一掌扎扎实实地落在脸上,我整个人被打歪在了榻上,眼中杀意顿起,我猛抓一把身下的被褥,好容易才压制住险些抓狂的自己。

    “你好大的胆子!”蔺后厉声道,“竟敢因迷恋戏子偷溜出宫,你将本宫的颜面置于何地?”

    我捂着发麻的半边脸孔坐起身子,此刻面上已是楚楚可怜的神情。

    “公孙长元儒雅聪慧,对蔺氏更是忠心耿耿,嫁给他有什么不好,你公然抗旨不说,非要去民间寻什么真情。结果呢?那名戏子还不是把你卖给了歹人。你可知当官府寻到你时,你是何等模样?身为王室子女却没有一点自知,要不是祈儿拦着,本宫定要削去你的皇籍,流放荒蛮之地!”蔺后狠狠地一拂袖,转身背对着我,气得肩膀都在起伏。

    回想起宋昭当时尴尬又支吾的神态,我算是悟了,好嘛,敢情无情给我安排了一出大戏。

    啪嗒,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我摸了摸脸颊,发现竟是从自己的眼眶里落下。这,我是何时入的戏?

    蔺后重叹一声又转过身来,语气已有了些缓和:“你可知为了处理你闯下的祸事,有多少人因此丢了性命。公孙家颜面尽失,还是你皇兄亲自去请的罪。你的行为不仅伤了自己,更伤了君臣关系,动了国本。娇儿,皇家人本就身不由己,就算母后和祈儿再宠爱你,都不能在政事上任由你胡来,你明白么?”竟又是一脸的慈祥的模样。

    我有些看不懂蔺后与蔺虹娇的关系,只能点点头,嗯了一声。

    蔺后看我如此便也不再责备,她在我榻边坐下,已是一脸慈母之色,她抓起我的手,身形兀然一顿,我心道不好,莫不是摸到了我手里的茧子,却见她忽然红了眼睛,哽咽道:“你六岁那年染了风寒,一躺便是整整七日,还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如今又伤成这样,你可知在你昏迷的那几日里,为娘的整颗心都是悬着的,”她摸了摸我的脸,继续道,“不过幸好,宋先生医术高明,可还觉得哪里不妥?”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心里生出一丝庆幸,也生出一丝羡慕。这样的阿娘,我自小是没有的,不过幸好,我有两个爹爹,只是,哎,不提了。

    “那就好。”说到这儿,蔺后忽然拔高了声音,“还要听到什么时候,进来吧!”

    门被推开,蔺鸿祁站在门外露齿一笑,揖道:“母后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