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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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红杏出墙

    公公极具穿透力的通报从门外传来,众人应声接驾。瀚云帝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步入流芳殿,朱锦玥紧随其后,盛妆华服,昂首挺胸,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我忽然想到那日在龙榻上的情景,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若她知晓枕边人却非那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时,淮王已落座,自顾地斟了杯酒,又自顾地吃了些小食,好一会儿,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待司仪官呈了贺词,我往他碟子里夹了颗豆子,没夹稳,豆子落在碟子边上,他看了一眼,捡起来丢进嘴里。我面上带笑,桌面上与他双手十指紧扣,你侬我侬仿佛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无情从帝位送来一个眼神,我没接住,淮王接住了,将我的手松了松,只是轻轻的覆着。我瞥了眼已和朱锦玥你侬我侬的无情,心道,幼稚。

    帝王生辰,各司所做足了准备,歌舞杂耍应接不暇,各色菜系一应俱全,流芳殿虽大,此刻却是充满了菜香与女眷们争奇斗艳的脂粉气味。环顾四周,众人面上皆无异色,想必已是习以为然,我实在难以忍受,借口如厕只身走出了流芳殿。

    绕绕转转,终于到了我想去的地方。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将我紧紧抱住,那人轻声道:“可有人尾随?”

    我用着和面上全然不同的情绪回道:“自然有人尾随。”对面长廊的廊柱后冒出几颗黑漆漆的脑袋,我飞快的扫了一眼,“还不止一个。”

    “你猜他们都是谁的人?”那人低下头在我的耳畔摩挲,温热的气息钻进耳里,我不动声色肘击他的肋下三寸,他闷哼一声,老实下来。

    “齐王的人,朱家的人,还有,”我横他一眼,“你的人。”

    无情轻声一笑,将我翻转过来搂进怀里,我十分不情愿的趴在他的胸口,带着胸腔恰到好处的震动,他道:“淮王对你可好?”

    我怅然:“好是好的,可方才那霍家姑娘一出现,他就急急地将我推开。”我又往他怀里钻了钻,“陛下,您可都瞧见了?”

    他将我搂得更紧:“只可惜朕虽身为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却偏偏无法将你护在身边,朕这心里,唉…”他长叹一声,动静大得仿佛是一阵热风拂过我的头顶。

    “陛下何出此言,我既已嫁于淮王,便不敢再奢求其他,只要——”我伸出一只手指在他的心口画起了圈圈,娇声道:“只要陛下,您这里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何止有你,朕这颗心,装的全都是你。”

    我的另一只手攀在他的腰间,此刻满腔的肉麻之情无处发泄,只得绷紧五指死死插进他的皇袍。他不着痕迹地将我的手拽下来,牢牢握在旁人无法窥见的身侧。我挣扎一下,他便用力压制,我注入几分内力与他周旋,他竟干脆扣住我的脉门,头顶传来他的沉吟:“别动,若是被发现,你这一番苦功不就白下了。”

    无情是个做事缜密的人,为保万无一失,专门为今日的出墙写了个台本,我第一眼见时当然是拒绝的,这哪是我的性子能说出的话,能做出的事。但他一句“生意总归生意,又岂能草率”成功让我缄了口。于是,我对如何成为红杏进行了反复的琢磨,花了好几日才有了今日的成效。

    想到此,我吞了吞苦水,继续演道:“我们回去吧,出来有些时候了,小心为好。”我从他的怀中脱出,一副神伤的样子。

    “好。你先走,我看着你离开。”

    于是,我一步三回头,他苦凄凄地目送,场景着实感人,我心里直想揍人,而那几颗脑袋该是很想抓人。

    我故意绕了远路,当我回到流芳殿时,无情已端坐在了朱锦玥的身旁。朱锦玥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几分隐厉。我向她微微一笑,不以为然。而淮王此时面色不善,仿佛真被人偷了家一般,唇线紧抿,只偶尔喝两口酒,演技了得。我想来看重敬业之人,不禁在心中道上一句,佩服。

    就这样到了宴会尾声,朱锦玥忽然洪声道:“陛下,今日难得淮王出席,不如宴后再去绾陶苑喝上几杯,您说如何?”

    瀚云帝显得十分高兴:“此议提得甚好,朕与淮王自小长在一处,的确十分怀念。三弟,弟妹,不如今夜就与朕喝个痛快,你二人意下如何?”

    我与淮王对视一眼,缓缓起身,一礼:“臣弟(臣妾)领命。”

    绾陶苑位于亘阳宫附近,也算是帝王用作休憩的偏殿。苑中筑有亭台楼阁,设有浅湖栈桥,更有四季草木用及其巧妙的布局栽种,使得一年之中无论青盛黄枯,皆是如画美景,令人陶醉。绾陶苑一般只作帝王私用,非帝王允许,后宫妃嫔不得入内。自百年前先代瀚云帝建得此苑,能够自由出入绾陶苑的尚只有玥贵妃一人,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当我们一行人来到绾陶苑时,朱锦玥已让人备足了酒菜。落座便是对苑中美景的几番寒暄,再唠嗑唠嗑家常,这酒喝得倒也是和和气气。让我讶异的是,淮王从头到尾竟是对答如流,就连语气,气度都拿捏的十分到位,毫无破绽。我向来看重敬业之人,不禁又在心中道了句,佩服。

    一阵香味飘进鼻中,我回头一看,身后的矮柜上有一盏熏香,此刻正吐着清烟。

    却听朱锦玥道:“今日怎么没见着诚王与靖王?”

    瀚云帝答:“他兄弟二人封地偏远,道上又遇着西临县犯洪灾,耽误了脚程。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已入了梁都。”朱锦玥闻言满脸欣慰,瀚云帝看向我,“弟妹尚未见过我这两个弟弟吧?”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们很小便去了封地,很少回都。”

    朱锦玥接着话尾道:“陛下,不如将两位王爷也接来绾陶苑吧。一来可解陛下的思念之情,二来也能让王妃与他二人见上一面。您说可好?”

    瀚云帝喜道:“爱妃果然思虑周全!”

    淮王也和道:“臣弟对四弟五弟也颇为想念,如此甚好。”

    “那臣妾这就吩咐下去。”

    “去吧。”

    朱锦玥领了旨,走时带走了几个宫人,还留了几个在屋里守着,供我们使唤。我们十分默契地继续扮演各自的角色,小半个时辰后,谈笑声中无情酒杯微倾,装作醉酒的模样,将酒都洒在了淮王的身上。淮王面色不悦,把屋里的宫人都唤了来,说要他们带自己去换件干净的衣裳。宫人们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拂王爷的意,只得统统都跟着走了出去。

    房里顿时只剩我与瀚云帝两个人。

    “你这计将得可真够爽快。”我道。

    说起来,红杏出墙本就是将计就计之计,意在引蛇出洞,也亏得无情为此铺垫了许久。从几年前瀚云帝对玲懿公主的求而不得,到淮王大婚摆出一副与蔺虹娇似有私情的姿态,再加上方才二人的私会,可谓是给足了破绽。而绾陶苑作为朱锦玥彰显自身地位的地方,便成了此次东窗事发不二之选的场地。

    无情悠悠哉哉道:“无论如何,今日朱锦玥都会想方设法让你我独处。即是如此,我们何不顺了他们的意。这样一来,反而更能彰显瀚云帝的私心。”

    “我们?”我反问一句,看了一眼无情身后的方向,道:“迄今为止,只有我给人下套,从未有人能套得住我,但今日之事,显然其中有我不知情的部分。”

    无情眉目弯弯地看我,我瞪他一眼,扭头看向身后。那里是绾陶苑的寝室,本就是个满室旖旎之地,如今只点了一盏烛台,火光深浅不一地落在四处,偶有微风入室,宛若一帘轻纱荡漾,看上去极有情调。

    “你是要自己走过去,还是要我抱你过去?”这该死的俊脸怎能笑得如此好看。

    我压着体内正在疯狂扩散的火,用眼神指了指身后的熏香,没好气道:“你说呢?”

    他脸上笑得欢,走过来一把将我抱起,瞬间,他的体温将我覆盖,仿佛是个极有诱惑力的引子,体内腾起一阵欢潮,将我牢牢吸附在他的胸口,我赶紧用手捂住嘴唇,生怕漏出些没出息的声音。若真让他听了去,岂不白白丢了自己的颜面。

    “看来这迷香十分厉害,回头得让宋昭研究研究。”头顶传来他的调侃。

    “可惜你百毒不侵,不能亲自尝一尝,唔--”我刚埋怨了一句,猛烈的药性便再次席卷而来,我痛苦地埋入他的胸口,揪住他的衣襟,绷起五指几乎要扎进他的皮肉。

    他把我平放在塌上,此刻我面上已满是汗水,他将我额上的湿发轻柔拨开,在我耳边似是自言自语道:“怎会如此厉害,迷香不过迷人心智,并不会难受至此。”他顿了顿,又道,“莫不是情毒。”

    我已在崩溃的边缘游走,哪还能管自己中的到底是个香还是毒,只得将脏话骂在心里,口中勉强挤出一句:“能解么,唔--”

    “情毒刁钻,不似迷药那般会随时间自行解去,要解毒,唯有一种方法。”他说得斩钉截铁,却把我惊得浑身一个激灵,转眼,只见他已脱去了自己的外衣,正伸手过来要解我领口的扣子。我憋着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但此时我哪还有力气,被他轻轻一挣便脱了出去。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上滑下,他见我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唇稍弯了弯,用衣袖擦去我额边的汗水,捧着我的脸,柔声道:“别怕,只是做戏。”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便覆了上来,我本能地推攘,他抓住我的手,牢牢压在身侧,那架势,明显我是只不想出墙的红杏。

    门外终于有了动静,愈来愈大。

    “忍一忍,他们就快回来了。”他在我的耳边道,手上也没有进一步动作,我这才松下劲来。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时,药性再一次爆发式地袭来,体内翻滚的热流俨然化作一股乱窜的熔岩,时而冲上头顶,时而凝结至心口,时而又蔓延至四肢,那种强烈却让人无力对抗的灼烧之感,饶是我之前受过千般折磨,也不及此刻感受的万分之一。

    这情毒真的这样厉害。仅存的理智中,只有这句话在我的脑中反复出现。啪嗒,眼角落下一粒滚烫之物。意识越来越远,无情的唤声我已然听不清楚。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大喝传来。

    朱锦玥,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身上一轻,我被人扶了起来,靠进了另一个胸膛,一股猛烈的薄荷味钻进鼻腔,体内的药性顷刻间褪去了大半。我使劲眯了眯眼,恢复了些视力。环顾四周,房内没有一个宫人,应是被赶了出去。瀚云帝被扶坐在椅子上,朱锦玥正从一个小盅里挖出一坨绿色的东西往帝王的脑门上贴。而我则是倒在淮王的怀中,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脸,但他喘着粗气,身体发抖,一副气得不轻的样子。我刚想在心中表达第三次对淮王的钦佩之情,从外头传来两个声音,转头才发现门口站着两个黑影,他们道:“三哥,我与喆儿改日再去三哥处拜访。贵妃娘娘,劳您跟陛下传个话儿,今日就不来叨扰了,明日再进宫面圣。”

    朱锦玥颤抖着声音回了句,好,那情绪力道控制得巧妙,仿佛真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不多时,一个老医官提了药箱匆匆而入,受了旨便开始为我诊脉。我看他搭脉的手都在颤抖,却是面无惧色眉间松散,看来是名深谙宫中生存之道之人。片刻后,老医官对着众人一礼,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王妃殿下乃是被人下了药。”居然毫不遮掩。

    此言一出,帝王震怒,贵妃震惊,但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话是说给淮王听的。房内一度哗然,又立刻变得安静,只因这出戏该演的都演了,如今就等一个收场。

    老医官跪在地上,俯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半晌,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帝王,又看一眼贵妃,低头将身子俯得更低。我思索道,这医官的处境也着实为难。帝王的脉当诊不当诊,被毒或未被毒,在没有摸清帝王心意,贵妃立场之前,说多是错,倒不如不说。然欺君不可,便不如不知。这才一直没有动作,单等一个指令。

    瀚云帝端坐在椅子上,神色中已看不出异样,显得十分平静。玥贵妃在一旁帮他揉着额角,整个房间里只有衣料的摩擦声,椅子的咯吱声,还有粗细不匀的呼吸声。忽然,帝王叹了口气,老医官的身子立刻随之抖了一抖,仿佛是片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差点瘫软下去。

    “你下去吧,此事不可外传。”指令来了。

    老医官如蒙大赦,叩拜过后提起药箱便疾步而去,步履生风。

    一场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临走时,淮王说了几句狠话,瀚云帝念其情有可原,便也没有怪罪。

    我被淮王抱上马车,他将整个坐塌都让给我躺着,自己则是席地而坐。我的意识还有些昏沉,一路上摇摇晃晃,渐渐起了睡意。半梦半醒间,脑中竟自行开始了走马灯般的回放,其中大多是与无情相遇后遭受的种种委屈,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于是我两眼一睁,一屁股爬了起来,顺着塌沿滑坐到淮王身边。淮王转头看着我,眼中是迄今为止不曾出现过的情绪。我顶着满腔怒火,一把抓过他的前襟,恶狠狠道:“你,带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