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非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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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进退两难

    我们被引入专用的寝帐,宫人们称,今日各位舟车劳顿,所以军试与狩猎都安排在了翌日举行。

    所谓瀚云军试,即为前日武太傅霍思源说的军中比武。后因瀚云帝连日龙体抱恙,便一直延着没办成,说起来这还是我的杰作,想到此我掩嘴偷笑了一声,惹来淮王一个探究的眼神。哎等等,我记得那日,无情可是在霍敏面前说我这个王妃也善骑射来着,这要怎么搞?难不成真要我在双虹人的眼皮子底下比武么?还是等晚些时候去无情帐子里跑一趟吧,这人做事总是这么没交没待的。

    我正在心里做着各种打算,只见淮王从榻上搬了一床褥子下来,铺在帐子一角的兽皮毯子上,说今晚上就歇在这儿。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但这里驻扎的兵士说,黑狮林晚上寒得很,所以每个寝帐内都生了个火炉,便劝他往炉子边上挪一点,谁知他竟全然不领情,还将自己的褥子又往远处拖了拖。“敢情是个不怕冷的。”我嘟囔道。

    晚宴在营地正中的厅帐进行,进去时,里面已被十几个火炉烤得热气腾腾。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除了蔺后与瀚云帝,众人皆是就着矮桌席地而坐。

    我和淮王被引到帝后下方的首位,他帮我脱去披风,扶我坐下,又将披风盖在我的腿上,反复叮嘱,别受了凉。我朝他暖暖一笑,转头遇上蔺后欣慰的目光,微微颔首,温婉端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直到视野中映入一张煞风景的脸。我嘴角抽了抽,决定不去细究无情那一脸欠揍的笑容究竟是何意思。

    来人皆已落座,帐中逐渐安静,蔺后缓缓起调,仿佛只是在述说家常琐事:“本宫听闻这黑狮林中有一头黑狮,时常在军营附近出没。本想今日能见上一见,却不想等了一日都不见踪影。后来,秦皇来了,我便将这件事告诉了秦皇。”蔺后看向瀚云帝,道,“秦皇,可还记得,当时你是如何回我的?”

    瀚云帝此时正将酒杯拿在手中把玩,姿态恣意松散,那颈上缀着黑色兽绒,衬得他双眼发亮,听蔺后如此问他,他立即朗声笑道:“朕说,这黑狮并非猛兽,而是一头神兽,佑护双虹。而今日,有我瀚云三千精良将士在此,神兽无用武之地,自然无需出现。”

    蔺后闻言大赞一声:“说得好!”声洪如钟,帐内众人皆为之一振。她举起杯盏,对着众人道,“本宫今日郑重立誓,双虹瀚云结为联盟国,往后千年,必定相互扶持,此约不断,盟国不散。”

    瀚云帝亦是将酒杯高举过头:“蔺后金言,造福两国百姓,朕就以这薄酒一杯应誓,往后千年,瀚云双虹不分彼此,此约不断,盟国不散。”

    帐内顿时跃起一阵欢呼,参差起伏,众人从神色各异,也有人呆若木鸡,到齐齐举杯同庆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看得出,此举虽是突然,但人们对双虹与瀚云的结盟还是感到庆幸的。

    我在这片融融其乐中随波逐流,心中却不由得想,结盟自有其利害,但若要实现江山一统,他日两国必定兵戎相见,瀚云帝要如何颠覆这千年盟约,公史上瀚云又将如何自处,我虽浅浅做了几番猜想,却始终无法看透无情此举的意图。我看向此刻正与蔺后把酒言欢的无情,作茧自缚,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事。座上两位帝后看向我与淮王,四人相视一笑,举起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我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一把将壶抢了过去,只见淮王对着自己的酒杯狠狠倒了两下,却只甩出两滴凉薄之物,他将酒壶丢给身后的宫人,吩咐一声,满上,便盯着面前的空杯发呆。隔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这形容简直和酒馆中借酒消愁的儿郎如出一辙,但又想到他向来不与我多言,也就没了追究的兴致,就此作罢。

    “君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我们循声望去,只见帝后的座椅被人团团围起,四周宫人跪了一地,人群中庄慧花容失色,蔺鸿祁慌忙传召随行的医官。我立即站起身,透过宫人的肩头,竟看到蔺后口吐鲜血倒在了蔺鸿祁的怀中。

    这是,发生了什么?

    我迅速对众人观察了几眼,并未发现有神情异样之人,那边传来几声咳嗽,转头,只见无情抬手在肩头屈指向内挠了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拽住淮王的衣袖,大喊一声:“母后!”疾步冲了上去。

    蔺后尚有意识,见是我,摸索着来握我的手,气若游丝,却是安慰我道:“娇儿,母后没事,没事,咳咳咳咳。”说着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昏死了过去。

    我抓住蔺鸿祁的衣袖,哭道:“皇兄,母后这到底是怎么了?”转头又对太医急道:“太医,快想想办法啊!”

    太医是从双虹宫里出来的一品医官,经验丰富,此时却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按着蔺后的腕脉一言不发。

    蔺鸿祁向我抬了抬手,犹豫一瞬还是收了回去,道:“莫要太担心,母后的确凤体欠安,怕是今日饮了酒,这才发了病。”忽然又急急转向瀚云帝,道:“秦皇,饮酒一事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今日两国结盟是大事,母后执意亲自操持,便瞒了病情,没有让您知道。”

    瀚云帝显得忧心忡忡:“朕怎会介意这些,但是蔺后这病,看着不轻啊。”

    太医终于有了诊断,对着蔺鸿祁一揖,道:“禀大殿,君后乃是心痨,忧思过重,邪侵中脉,好在时日不长,今后只需定时服药,静养数月即可,只是切莫再伤心伤神。”

    蔺鸿祁点了点头,问:“药材都带够了么?”

    太医答:“缺了几味,但这黑狮林子里头应该有。”

    瀚云帝从旁道:“不知是缺了什么药材,朕从宫里也带来了一些,或许能补上。”

    蔺鸿祁看向太医,太医立刻对着瀚云帝揖道:“哦,乃地黄,山青,还有天白。”

    瀚云帝唤来身旁伺候的宫人,我才发现竟是那日领我们进流芳殿的公公,问:“如何?”

    “回陛下,地黄山青都带着,但天白就——”

    蔺鸿祁连忙道:“秦皇,天白在黑狮林的独崖上就能采到,反而是这地黄山青,顺着地下水源生长异常难寻,能得此二味药材已是大恩,足矣足矣。”

    “即是如此,刘公公,赶紧将药材给太医的帐子里送去。”

    刘公公深深一礼,道:“是,陛下。”

    双虹众人齐齐拜谢,我也附和一声叩拜了下去,余光瞥见淮王依旧坐得挺直,只稍稍低了低头。

    结盟宴就此告一段落,蔺后被送去了寝帐。临走时,蔺鸿祁在我身边驻足,道,若得了空,来探探母后。瀚云帝听到了,便当场开了金口,不如你就跟去瞧瞧,看你的模样,也放心不下吧。淮王将我浅浅地抱了抱,轻声道了句,去吧。

    狮子林晚上湿寒得厉害,太医让宫人多搬几个火炉子进来烘着,又将蔺后的病情仔细诊了诊,在眉額间扎了几针,折腾了好一会儿,蔺后这才醒过来。

    太医离去煎药,帐子里就剩了我和蔺鸿祁两口子,蔺后挣扎着要坐起来,庄慧赶紧上前将她扶靠在垫子上,顺势就要在蔺后榻边坐下时,却听蔺后道:“你和祁儿先出去,我有些贴己话想跟娇儿说。”

    庄慧面上的泪意尚未收住,听蔺后如此说,身形一滞,半坐在空中不知所措。蔺鸿祁顺从地应了一声,拉住庄慧就往帐子外走。他俩从我身边经过,庄慧瞅我一眼,蔺鸿祁倒是连头都没有回过。

    目送二人离开,蔺后自己撑坐了起来,望着我一言不发。虽说我从小是没有娘的,但若按着我与两位爹爹相处的经验,大体现在应是个泪流满面互诉衷肠的局面,可蔺后这般模样是何意思?

    外面呼啸起了狂风,衬得帐子里越发清冷,太医命人搬来的炉子全然不管用,空气几乎要凝结起来。

    “来,到这儿来,让我好好看看。”蔺后终于开了口,她轻轻拍了拍方才庄慧想坐下的榻沿,声音有些嘶哑。

    我虽有忐忑,但想着尽量少言,安抚为主,便坐了过去。走近了才发觉,蔺后此刻身子微颤,似乎在极力压制什么。我暗自警觉,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袖中的暗器已滑至腕处,蓄势待发。

    “你在瀚云过得可好?”蔺后道。我一怔,悄悄抵住刀尖。她将这句话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很沉重,一点一点从齿间渗出来。眼中雾气升腾,纠缠着某种柔软而锐利的情绪。

    “一切都好。”我带着哭腔回道。

    闻言,蔺后竟霎时红了眼眶,本以为接下来会是放声恸哭的景象,不想她却是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问道:“淮王,他对你可好?”那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我心中不禁有些迷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就好,那就好。”蔺后连声道,一脸欣慰的神色,但那双眼却转向了别处,变得空空洞洞,自言自语一般。她轻轻捋了捋额鬓的碎发,又看向我,挤出一丝笑容:“瀚云国力强盛,淮王虽没有实权,但看得出,在瀚云帝眼中他有一席之位,有瀚云的庇佑,你应该是安全的,咳咳,是安全的。”说着又猛咳了起来。

    我赶紧将匕首塞了回去,上前拍她的脊背给她顺气,她将我的手轻轻挡开,我又不好干站着,只得从桌上盛了杯水给她。蔺后双手接过杯子,喝完又用双手呈递了过来,颇有些恭敬的态势。我心里越发迷惑,完全猜不透蔺后此举的含义。

    “母后,太医说您需要静养,不能再费心神,您再躺一会儿,女儿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我一边将杯子放回桌上,一边劝道,心里只想着要尽快离开。

    蔺后点了点头,看了看我,但没有挽留。

    撩开帐帘,正遇上宫人前来送药,我一看,是之前服侍蔺虹娇的小宫娥。她见到我十分激动,但送药事大,便没有逗留,只对我一礼,小声道了句参见公主,便进了帐子。我没有折返,而是继续朝外走去,此刻帐外竟没有一个人影,而我已无暇细想,正欲加快脚步,只听帐中传来小宫娥的惊呼:“君后,您怎么趴在地上呀!”

    我脚下一顿,加快了离去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