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卡永远不会忘记昨晚的那一幕，就在这个小镇，就在离这里五条街道外一个栽种着月桂和天竺葵的庭院中，日光照射下门廊的阴影里，它亲眼见着薇薇安在众人簇拥下坐在花园中的主座上，微笑着接过族人的赐礼——那些散发着鲜花气息，光滑如绸缎，白净如美玉的肉块。

    它看着薇薇安将肉块吃了下去，每吞一块，薇薇安浑圆的肚子便鼓涨一分，陶瓷般圆润光洁的脸蛋也愈加充满生气，罗布卡欣喜万分，这些肉块的营养都被薇薇安和它肚子里的胎儿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尽数吸收了，在腐天使一族看来，这是胎儿身体健康的重要标志。

    不久后，当排队献礼的腐天使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新郎麦克高举九十九杯溢满泡沫的香槟准备致敬时，现场突然一阵骚乱，某个角落里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惊呼声。

    “快跑，地面裂开啦——！”

    无人能确认那个声音是谁发出的，因为下一秒所有宾客都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在低鸣和蠕动中分解，破碎，片刻之间变成了如泡化肥皂般淤软湿滑的沼泽，涌起绵密的泥沙，卷动粘稠的漩涡。

    随着第一个受害者发出的惨叫声被吞入漩涡中，在场的所有宾客们——无论是腐天使，还是百足犬和其它受邀而来的怪物，都感受到了从自己身下传来的强大吸力，身体被扯着纷纷下坠。

    慌乱中罗布卡一把抓起猫咪，它顺着门柱爬到屋顶，纵身一跃落在对面房子的烟囱上，堪堪脱险。

    其它宾客却没有那么幸运，当罗布卡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时，它看到身后的房屋正在无声地倒塌，一片片断壁残垣向漩涡中心快速沉没，它看到高举着手的薇薇安，惊恐的面容在它眼前闪了一下，随即淹没在汹涌澎湃的白色淤泥里。

    ……

    “你是说，宴会现场突然发生了地震，将所有人都吞噬了？”

    罗布卡点了点头，随即又说到:

    “不是地震，是整个地面裂开，陷进去了。”

    “好吧。”

    略微思索后，凡恩提出了一个可能性:

    “这个城镇目前有人类居住吗？”

    “我想到一点，会不会住在这里的人因味为见到‘卑漆虫’而恐惧，引发了它的暴动？”

    卑漆虫是一种潜伏于地底，貌如蚯蚓，大如森蚺的怪物，生性胆小畏光，以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根系为食，陷入狂暴时会搅动土地，破坏地形。

    凡恩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刚想起自己在来时的路上曾见到过一只卑漆虫被悬吊在大桥下，正接受其他怪物的审判，从怪物们一闪而过的对话中他得知这只虫子因醉酒后脱离活动范围破坏了人类埋在地底下的管道，致使天然气外泄引发爆炸。

    罗布卡挠了挠头努力思索着，最后连连摇头，否定了凡恩的推测:

    “不太可能，卑漆虫发狂引起的破坏更加狂暴，但我们遇到的却是黏糊柔软的淤泥那样的东西，就像沼泽那样将所有物体静悄悄地吞噬了，另外据我所知，这个小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人类的踪迹了——这也是妹妹和麦克选择在这个地方举办宴会的原因。”

    说到这它叹了口气，目光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瞬间的失落:

    “这里不是纳什努克，这个地方的怪物们还没有学会和人类和谐相处的方式。”

    “带我去现场看看。”

    在凡恩的要求下，罗布卡将猫咪留在车内，自己则克服恐惧将他带到了事发地点——他们几乎是在看不见的道路上摸索着过去的，因为这片区域的雾气更为浓郁，看任何东西都像裹着一团蛛网。

    “能见度太低，我去前面确认情况。”

    凡恩将弗雷匕首握在掌中，另一只手按在纹章牌的盒盖上。

    “你跟在我后面，别走丢了，罗布卡——罗布卡？”

    凡恩一边谨慎前进一边嘱咐身后的罗布卡，却发现这头腐天使正背对着自己趴在不远处的地方，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你怎么了？”

    凡恩走过去拍了拍它的肩膀，只见罗布卡艰难地偏过头，嘴里咕哝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凡……唔……救救我！”

    罗布卡身体微弓着，油脂堆叠的肉腿颤巍巍地蹬着地面，显出一副滑稽的样子，它显然是想要努力站起来，可它的上半身却像被黏住了一样纹丝不动，脸和脖子也紧紧贴着地面。

    “待在那别动！”

    凡恩见状果断上前抓着对方的脖子往上拽，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罗布卡的身体终于慢慢和地面脱离了，这时候凡恩才看见它天鹅般的脖颈，痛苦的小脸和肥硕的胸腹都糊上了一层胶状物，这些口香糖般黏糊模糊的乳白色拉丝物质连接着它的身体与脚下的土地。

    凡恩低头看去，只见泥沙翻涌，脚下的土地变得淤软湿黏，泛起泡沫，他嗅到了一股腐烂水草的气味，看到了浓郁雾气中有数张腐天使的脸在泥淖的地面上沉浮不定，它们同样苍白的面庞露出同样痛苦的神情，同样灰白的狭长眼睛里流淌着死气沉沉的目光。

    与此同时，凡恩也感到脚底传来可怕的吸力，就像一只铅灰色的鲸鱼张开巨口想将水中的鱼虾和浮游生物通通吸入口中那般沉重的吸力。

    ——地陷再次发生了。

    凡恩尝试后退，却发现腿脚根本动弹不得，脚底的白色泥浆比任何胶水都要粘稠，裹着自己的身体势大力沉地向下陷落，于是他果断停下无谓的挣扎，并迅速打开牌盒，从中抽出两片纹章牌。

    其中一张牌上绘制了乌云滚滚的背景，灰色的云层中有一条头顶细角，身上长有三对灰色羽翼的刚蓝色长蛇在翻滚卷动，每片秋毫毕现的鳞片上都闪烁着闪电的刺芒。

    纹章牌——“岚羽的赐福”。

    凡恩咬破拇指，以血为契抹于牌上，在鲜血的浸染下，牌中之蛇仿佛活了起来，它发出电流般的嘶嘶声，身体如点亮的闪电般白光闪烁，凡恩迅速将纹章牌往小腿跟腱处印了上去，腿肚上顿时留下一个湛蓝色的印记。

    此时，漩涡刚刚抵至他的腿肚。

    “刺啦——！”

    印记迸出光芒，空气中也暴起刺耳的戾响，犹如闪电的鸣叫。

    纹章牌回应了他的请求。

    此刻，凡恩感觉小腿瞬间如压缩弹簧般绷紧，又如飘飞的棉絮般轻盈。

    他足尖一蹬，以蜻蜓点水般的优雅高高跃起，足跟沾上浆糊的地面却丝毫不被黏住，几次利落的跳跃后便脱离了这片沼泽，只留下脱足的鞋子被无声吞没。

    虽然自己脱离了危险，但凡恩并未立刻离开，因为这个时候罗布卡又被泥淖黏住正在下陷，而且此次更加粘稠的泥浆已迅速将罗布卡的半身蚕食。

    果然同罗布卡说的一样，粘稠温吞，凡恩敏锐地意识到这东西不像是沼泽，而是仿佛有生命力的活物。

    他即刻使用另一张纹章牌——

    “泰坦巨灵的赐福”。

    牌中所绘者乃是一名耸立于山川之上的参天巨人，金灿灿的皮肤散发出金属的光泽，肌肉虬结的庞大身躯蕴含着亘古的威严，巨人伸出右手指向天空，仿佛要摘下悬在头顶的那颗渺小的太阳。

    抽牌、咬指、取血——凡恩如法炮制，他将纹章牌印于右手，只见纹章牌生效的那一瞬间，鲜红色的印记显现，手臂在刹那间鼓动膨胀，血管凸起。

    他再次闪入泥淖，一把抓住还在求救的罗布卡，用力提起——

    正在迅速沉没的罗布卡肥胖的身体势头一滞，随后被提着缓缓向上，它抬起头看向凡恩，吓得面色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充满感激，惊魂未定的笑容。

    “啊啊啊凡恩朋友！谢谢！还好有你——”

    罗布卡话还未说完，周围沉浮于泥沼中的腐天使的面孔们突然大睁双目，面含怒意，如屈死后不得安宁的厉鬼般齐刷刷往罗布卡身上扒去，这些黏糊的物体跟罗布卡的身体紧紧黏在一起并有融合的迹象，使它血肉模糊的身体变得更为粘稠，沾上便有千钧之重，凡恩只觉身体一沉，自己也险些坠如泥中。

    “好重！”

    凡恩眉头紧皱，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的身子便已沉没过半，胸口顿时传来喘不上气的窒息感，而罗布卡的情况更加堪忧，它比之前时下陷更深，此刻也只剩下细长的脖子留在外头了。

    绝境之际，凡恩再次将咬破食指，将鲜血抹于两张纹章牌上，随着双牌齐齐印下，凡恩双腿电光迸射如同颤栗的闪电，而强化过后的右手整条臂膀因肌肉鼓胀和沸腾血液的极速循环变得如炭火般通红。

    凡恩右手死死钳住罗布卡的身体，大喝一声:

    “给我起——！！！”

    撕拉——撕拉撕拉。

    这一提伴随着凡恩的咆哮，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见裹挟在罗布卡身上的淤泥如崩断的琴弦般纷纷扯落，几乎将罗布卡的整张表皮撕扯下来，最终总算是将这头腐天使堪堪拔出。

    凡恩顾不上喘息，带着鲜血淋漓，哇哇大叫的罗布卡头也不回地逃了。

    ……

    ……

    ……

    “凡恩朋友，你感觉怎么样？你、你还好吗？”

    一幢三层阁楼的顶楼内，罗布卡已经愈合了自己的伤口，它正使用自己身上的肉糜给凡恩的小腿和手臂治疗，这些肉糜像冰冷的蛞蝓般均匀摊开敷在肌肤表面，为他缓解疲惫，注入生机。

    饶是如此，凡恩依旧冷汗涔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见此情形罗布卡更担心了，它深深低下头，因自己刚才拖累了凡恩而愧疚。

    “凡恩朋友，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我，我刚才一遇那种情况，脑子就一片空白，对不起……”

    见到这只胆怯的腐天使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蜷在角落的凡恩面色苍白，嘴角扯出一个颤抖的微笑出声安慰，顺便摸了摸那只将脑袋在自己腿上蹭来蹭去，眼里流露出关切神情的虎斑猫。

    “我没事，咱们逃出来了就好。”

    实际上在纹章的效果消退后，此刻的凡恩正忍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

    过去试炼时，涅戈尔便严肃嘱咐过，尽管纹章牌没有使用门槛且见效极快，但作为人类之躯的他应保持适当的使用频率，最好每次只用一张，每张的使用间隔要严格控制在15到20分钟内，每张纹章牌在他身上可响应且生效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15秒。

    而这次为了救罗布卡，凡恩一次性使用了两张并超额用量，纹章效果退散后，此时的他感到小腿深处的骨头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动啃噬，右臂则充满了仿佛将手放在火炉中炙烤的撕裂感和灼烧感。

    （嘶……这种感觉太糟了。）

    凡恩忍受着剧痛，不禁暗道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太弱，当初涅戈尔给他示范纹章牌的使用方法时可是一口气使用了七张。

    而自己目前的情况，即便是有腐天使的肉糜治疗再加上涅戈尔的药水辅助，要彻底恢复怕要到三天之后了。

    不过，这也给了凡恩思考布局的机会，这次的行动他并非一无所获。

    “罗布卡……”

    凡恩艰难地支撑身子，站了起来。

    “来，瞧瞧我弄到了什么。”

    凡恩将弗雷匕首甩了出来，匕尖没入地板，周围一片棕红色的木版霎时变成光滑冰蓝的镜面。

    匕首上插着一块晶莹剔透，宛如发光宝石般的半透明物体。

    罗布卡凑近去看，那东西被弗雷匕首的寒气包裹着，表面白霜泛泛，冷气森森，它认出了这便是那片泥淖土地上的一部分，凡恩在逃走之前把它切了下来。

    “凡恩朋友……你把这东西带回来做啥？”

    “罗布卡，我想问你一件事。”

    凡恩将匕首抽出，肉块取下放在地上，接着他晃了晃手中明亮的匕首，直勾勾地盯着罗布卡的眼睛，说到:

    “如果我想杀死腐天使，用什么办法最迅速，最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