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吻你,你不会昏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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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红桥碧水、静斋

    京宸园里,虽没有燕京的未名湖,却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校河。河身修长而微有曲折,两岸的树丰茂可喜,河上几座桥都很好,在桥上近可以看鱼,远可以看迷离的树影。

    自生物馆西至二院食堂东,一条河把老京宸分为两大区域。水是活的,流速极缓,所以又清又静。三五红桥,插入最后扫的M19横跨水上。秋风起的时候,黄叶儿飘落满河,别有静谧的风姿。

    夜晚,图书馆在河水中映下了灯火辉煌的影儿,景色空明,越发令人心醉了……

    这条碧水河,与工字厅后面的荷塘、西校门前的小河、乙所附近的小溪以及进西门后一条横穿草坪的小河,再加上校园内的喷泉,诸多的美景构成了人间仙境。不要忘记这是上世纪的前期。这里已有着现代化的喷水池。有节奏的水声如清幽和谐的音乐,乳也似的甜美的水带着一股清香。小河边,柳荫垂钓,也别有风致。河里可见青荇飘荡,河边的野鸭蛋俯拾即是。“馀寒疏雪杏花丛,三月燕郊尚有风。随意明眸芳草绿,春痕一点小桥东。”这首诗就是俞平伯描写南院门前小河的景色。

    老京宸有大片荒原,从当时的女生宿舍静斋后面一直到京宸西门附近的西院,都是大片的树木和稻田,点缀着土山、荷塘、小农田和几户农家,变成孩子们游玩的好地方。处处土山上的树木啊,石堆啊,禽鸟啊,都是孩子们有交情的相识。

    道旁就是小丘陵和不远小山上的钟亭。

    王元化回忆:“那时,悠扬的钟声为京宸人报时,晚上最后一遍钟声敲响,那是熄灯信号,京宸园电厂供电到此为止,所有电灯马上就要熄灭了。父亲每天在熄灯前就将擦亮的煤油灯罩预备好。油灯发出昏黄的微光代替了雪亮的电灯,孩子们发现夜真正降临,睡觉的时候到了。”一个今天的喧闹社会完全无法想象的无声的,点缀着幽幽微光的神秘京宸园,就在这古老的钟声中重现。

    1930年代哲学系学生韦君宜回忆:“一九三七年夏季我的母校京宸。教授宿舍旁一条小溪,隔溪一片树林,一座小土山对面是女生宿舍楼静斋。夕阳正照在窗上,余霞成绮。我倚窗外望,想着坐校车赶进城去,脱在床上的旗袍懒得收拾了,下回回校来再说。哪知道从此不能回校,直到一九四九年当校友再来?”

    韦君宜所指的静斋,离工字厅不远,位于原近春园与京宸园交界线上。该楼建于1932年,当时为女生宿舍,并附有专用食堂,总面积2,109平方米。作家宗璞也回忆,乙所西面的小桥那边,有一个土坡,小路上了山,不见了。晚间站在溪畔,总觉得山那边是极遥远的地方,隐约在树丛中的女生宿舍楼,也是虚无缥缈的。其实白天常和游伴跑过去玩。作家的感受是极其敏锐的。看去遥远缥缈关山远隔,实则近在咫尺的“山那边”,需要慧心去探寻。这正是京宸大学园林建筑的一个传统而美丽的特色。

    小山那边,就是韦君宜等居住的女生宿舍静斋。“夕阳已沉在女生宿舍楼后,楼顶显出一片红光。远处西山的霞绮正燃烧着一天最后的光亮”。宗璞的回忆与韦君宜“夕阳正照在窗上,余霞成绮”的印象如此吻合。1930年代,还是幼童的宗璞,在余霞成绮的树林旁经常遇到一些女大学生,她们拉着她的手说:“你这黑眼睛的女孩子!你的眼睛好黑啊。”而在这些温文尔雅的大姐姐中,是否就有韦君宜的身影?十几年后,当随父辈北归复员的宗璞也进入京宸学习时,这片红桥碧水依然琴声悠扬。

    1932年入学的法律系学生郑秀就是在京宸园中与著名作家,外文系学生曹禺相爱的。

    1933年秋季开学后,八级27个女同学,从原分住在古月堂、西北院和新南院18号的女生宿舍,迁入新建成的静斋。六、七、八级和新进校的九级女同学可以自选同屋,分住二、三层楼,两人一室。因人数较少,个别同学可独居一室。郑秀对静斋生活有着宝贵的全景式回顾:

    我有幸分得二楼对楼梯口较小的一间。此屋虽属“交通要道”,课前课后有不停的脚步声和偶尔喧嚷声,但并不妨碍我在室内阅读或朗读外语。累了,远望窗前的绿树春花或冬日的松柏。渴了,就到走廊边小磁喷池前,喝几口清凉的泉水,顿时心旷神怡,精神焕发。静斋是我们课余消化和巩固课堂所学,钻研疑难课题的好处所。

    当年北平有数的几所招收女生的大学,一律规定:女生宿舍,谢绝男宾入内。静斋门口虽未挂“男宾止步”的牌子,但本校男同学和校外男宾来探亲访友,都要通过传达室小刘妈登记、传达,然后在客厅等候。

    静斋一层南面朝东第一间是女生指导员的办公室,第二、三间则分别为指导员和女教的卧室,最后一间充当轻病叼临时休养室。洗衣室的一角设有木架,存放同学们换下要洗的衣物布袋,留待洗衣局工友定时取去并送来洗净熨平的衣服。临大门口东面的走廊贴墙边处,安置一排木框镶玻璃的多格式信箱,按学号插放各人信件。传达室的电话随时可用。静斋的生活无疑是十分方便的。

    静斋三层楼道、走廊和卧室,分由沈、吴、白三位女校工掌管清洁卫生和门户看管工作。她们十分勤劳,每晨打扫走廊和卧室,把地面拖得油光水滑,门窗擦得一尘不染。每人掌握一把masterkey,可随时开关各卧室房门。住静斋三年,从未闻发生任何事故。三位校工年龄均约40上下。传达室的小刘妈,年龄较轻,稍有文化,白天总坐在小传达室里,守在电话机旁而“手不释卷”,偶尔听见她在低声朗读。她的脸上总带笑容,说起话来,细声细语,惹人喜欢,时常得到来宾们的称赞。

    还有,男校工于国成,专管外勤,举凡购物、送件、取件以及宿舍小修小补繁杂事务,都由他骑车各处奔走,无论酷暑寒冬,他总是默默地劳动着。

    为了表示我们对这五位工友的感激心情,我级女同学毕业前曾集资购买图书和衣物等礼品赠送他们。

    静斋的同学们一般是不开夜车的。晚11点过后,除了走廊、通道和盥洗室留几盏灯光外,卧室一律熄灯就寝。但1935年11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大约子夜时分,我起夜,披衣、打开房门,正准备走去盥洗室,忽然看见斜对面的那间寝室,烛光摇曳,我隐约听见两人在轻声谈话。一位右手拿着钢板铁笔,左手按着钢板上的蜡纸,正在聚精会神地刻写什么。猛然她转过头来对正走出房门的一位同学用苏州话说:“璀璀,侬早点转来核对个么兹(是指“这个”),阿好?”听得出来是蒋宪端同学的声音。璀璀点点头,就疾步下楼去了。我不便多停留,再望望那烛光摇晃半暗的卧室,急忙向盥洗室走去。无疑是小刘妈刚才给璀璀开的宿舍大门,此刻又把璀璀送出京宸园中另一斋去夜“游”了。她什么时候才回静斋睡觉的,不得而知。大约半个月后,震惊世界的“一二·九”运动爆发了。我明白了那天夜晚那两位同学秉烛夜“游”,干的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业啊!蒋宪端同学当年在“一二·九”运动中作出了贡献,不幸她于1978(?)年病故BJ,特为追忆,以资悼念。

    记得1934年校庆那天,上午9时,静斋的主人们都在迎候来宾,站在各自的卧室门前。最初来宾不多,他们顺序登楼参观各卧室。不料后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是蜂拥而上,难以招架。来宾中除本校男同学外,不少是邻校燕京大学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同学们的亲属以及年前来校演出的话剧演员白杨和京剧票友俞珊女士。还有,意想不到来了两家报社的记者。那一天,我们各卧室除了打扫格外干净整齐外,只是案头多插上迎春、丁香和榆叶梅之类的鲜花。有的在书架和墙角小木架上方陈置几尊古代文学和哲学名人的石膏像,别无长物。唯独墙上挂的或床前柜上摆的屋主人或她的友人的像片,最引参观者瞩目,一转眼之间便成为他们的“猎取物”了。“失窃”者无可奈何,不过,有的戏谑者不出一个星期,便把原件“完璧归赵”,并附有道歉信。

    近中午时分,指导员汪沅女士,手摇着铃,拾梯而上,通知来宾们团斋时间已到,请他们下楼休息,下午继续参观各教学楼、馆、实验室以及图书馆,男、女体育馆各项设施。人云京宸有“三宝”——图书馆、体育馆和大礼堂,是当时国内各大学所少有的,闻名遐迩。静斋的主人们略事休息后分赴各食堂会餐,欢度一年一度的校庆盛典。

    京宸女生一向以朴实大雅著称,至今尤然。老京宸女生,烫发的极少,许多都是后面推得高高的,看去又轻便又爽利。当年,连何应钦都说,没想到所谓贵族学校的同学都那么朴素,尤其是女生。这在城里的学校中,是不易找到的。

    在一二九运动前,绝大多数女生只埋首学业,非但不关心社会问题,就是极普通的小说和杂志,似乎也无暇顾及。因为封建残余力量的限制,再加之运动场离得远,大多数是不爱运动,大有打球无宁看小说之慨。与现实社会的距离,使得她们在将来离开这个小集团,走入另一个环境中去时,感到不适和难于应付。

    在当时的校刊上,有人呼吁负责的领导者不能放松这比指定参考书更重要的义务,引导女生们发现危机,参与社会实践。这些真知灼见在今天来看也不无参考价值。另外,30年代以前,不少女大学生,甚至留洋女生在完成学业后,都一头扎进了小家庭中,甘心做知识型家庭妇女,此中利弊虽仍待研究,但校刊上也有人对此种浪费社会资源的现象进行针砭。

    有趣的是,在男生占绝对主体的老京宸,寥寥可数的女生们自然是硕果奇珍。她们择偶的对象,自然大多也是京宸男生,但双方人数对比悬殊,所以有幸得京宸女生芳心者,毕竟是少数。其余情感浓厚之男生,则不得不在学校外自觅“新大陆”。后者中不少人亦庄亦谐地表示,京宸学子前途无量,是稀缺资源,虽然得不到校内女生的心,但社会上想与之结姻缘者不知凡几,托教授们在学生中觅一佳婿的名人,也数不胜数。固大可不必灰心着急,将来可挑选的余地大着呢。

    这些六七十年前校刊的言论,在今天的京宸校园里也是那么熟稔,听起来似乎就发表于昨天。它们永存在一代代京宸男生对“人生大事”的讨论中,倒是一条不成文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