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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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忆往昔少年与狼舞

    “老三,老三!”一个头发花白、身穿龙袍的人急匆匆跑进宁王府邸,老态已现的他竟然让后面的侍从都有些跟不上。

    燕歌正侍奉在宁王身侧,太子吴慈与二皇子靖王吴情也已到了多时,太医王林正为宁王吴义调药。

    “参见陛下。”见花白头发的老人走进来,众人一同拜倒在地。老人没有理会,只是看着吴义那张憔悴惨白的脸,颤巍巍走到床榻边坐下,抚摸着吴义的面庞,老泪纵横,喃喃道:“老三呐,你可要好好的,凤灵已经走了,爹可再不能失去你啊……”

    听到这些话,燕歌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

    “三哥,三哥!”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趴在床上,喊叫道:“父皇,三哥他怎么样了?”

    太子吴慈蹙眉道:“四弟,喊什么喊?见着父皇也不知道行礼,嗯?三弟正需静养,你吵什么吵?”

    老皇上握着吴义的手,感受到吴义的手指动了一下,便摆了摆手,示意吴慈住口,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皆道了声“喏”,退了出来。老皇上看着燕歌满头华发的倩影,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老三,说吧。”老皇上慈祥地说。吴义睁开眼,艰难地抬起头,确认只余下他与老皇上两人,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老皇上凑近一听,却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狼牙刀……沙破狼……回来了……”

    夜色如画,柔和的月光一丝一缕洒下,洗涤着阴山幽幽的死气。泉水击石,如环珮响,在静谧的山谷中映出几道月光,粼粼闪烁。

    一块巨大的青石上,盘坐着一个面庞刚毅的年轻人,膝上横放一柄长刀,双手掐诀,闭目养神。青石背后,刻有几个暗红血字,让这块原本如青牛盘卧一般的青石都仿佛染上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凤灵之墓。”这是沙破狼为王朝公主吴凤灵所修的一处衣冠冢。每当他坐上这块青石时,眼前便总是闪现出七年前那个血夜,那轮染血的狼牙月。

    金戈十五年,元阳王朝倾三十万大军西征漠北汗廷,北金则趁虚而入,兴兵二十五万,兵分两路,刀锋直抵京城。

    那是一个不祥之夜。十万神武军北御金军,皇上吴四慎御驾亲征,太子二皇子随行,三皇子与庆安公主吴凤灵率一万金刀卫留守宫城,三万龙虎军协助城防。入夜,一轮狼牙月隐在乌云后,元阳王师与金军于京师以北八百里的阴山鏖战正酣,宫城却突遭夜袭,刺客或持剑,或持枪,或持棍,个个以一当七,共计不过三千,金刀卫竟稍有不敌。生死存亡之际,三皇子亲军铜豹卫杀至,竟攻向金刀卫。吴凤灵与沙破狼退入九层兵锋楼,沙破狼由楼窗翻出,跑去城门报信,调龙虎军前来镇压;吴凤灵退至九层时仅余一人,因不甘被俘后遭凌辱,从九层楼一跃而下,跳入火海。

    待龙虎军前来,刺客早已远遁,而铜豹卫竟也悉数阵亡,唯有三皇子抱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在月夜下失声痛哭,旅贲军正在清理战场。

    沙破狼率八名金刀卫继续向阴山挺进,希冀王师大破金军回京镇压动乱。可中途遭遇狼群袭击,牺牲两人,与王师擦肩而过。待赶回京师时,却于城墙上见到了自己的海捕文书。在禁军追杀之下七人分散,沙破狼逃入阴山,其余的人不知所踪。

    “嗷呜”,不远处一座牛角崖上,天狼啸月。

    沙破狼睁开眼,看见一只银白巨狼盘卧在青石下,一双幽绿的眼睛泛着温顺的光芒。沙破狼伸出左手,白狼会意,起身跃上青石,任由沙破狼抚摸它的额顶。

    “老白,想家吗?”沙破狼笑着问道,眼神中竟有一丝宠溺。

    白狼呜咽了一声,目光忧郁,不停地向沙破狼的怀里蹭。此刻的它倒一点也没有狼的狠戾,反似一只温顺的小狗。

    “爹没了,凤灵也走了,普天之下,我只有你了。”沙破狼俯身低语了几句,白狼突然从他怀里挣脱,跳下青石来回跑动,发出阵阵低吼,显得躁动不安。又跃跃欲试。

    树影中一道暗光微动,沙破狼头也不回,抬着手一枚狼牙镖飞出。

    “将来逼宫的时候,你我同去。”沙破狼也从青石上下来,拍了拍白狼的脑门。白狼发出一阵欢快的沉音,而后向牛角崖奔去。

    “陛下,这是您的菩提念珠,老奴给您取来了。”一个身着大红蟒袍的宦官双手将一串佛珠奉上。

    吴四慎陪坐在吴义身旁已有三日了,国政暂由太子吴慈代管。他依旧看着沉睡的吴义怔怔出神,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笑道:“哦,竟连这个物什都忘了,看来是真的老了。”说着从宦臣手中接过一百单八菩提佛珠串,又故意问道:“怎么才送来?”

    宦臣忙拱手道:“陛下自己说过,三日不诵阿弥陀佛,半生杀孽无以度化。前两日见陛下忧心宁王殿下,恐惊扰圣驾。可今日已是第三日,坏了笔陛下规矩,老奴是万不敢的。”

    吴四慎看了看这个头发花白的太监总管,脸上浮出些许苦涩,笑道:“温柔啊,也就是你还能记着朕这点儿喜好。”

    太监总管温柔笑道:“老奴侍奉陛下了一辈子,佛珠这等重要物什,却是万不能忘的。”

    “哈哈,你这老东西倒是守规矩的紧,把朕的事记得比朕的四个儿子都牢。费心啦!”吴四慎左手捻珠,微笑的脸上流转出一丝杀机。

    温柔的面部僵了一下,不过转瞬又舒展开来,小心开口道:“四位殿下是龙子,奴才不过一个阉人,全凭圣上抬爱,哪敢与四位殿下相提并论。”

    吴四慎冷笑一声:“你知道就好!”说罢又看了看虚弱的吴义,缓缓起身,说道:“慈儿监国满打满算也有些时日了,虽是断断续续,可也毕竟有了不少阅历,该放出去看看了。”

    温柔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声,却听老皇上又说道:“老三老四没什么事就让他们回藩吧,漠北和滇南不能没人。一会儿你去传朕口谕,让太子去阴山抵金关,领平东大将军职,原平东大将军马镇年事已高,准其还乡之请。”

    “那三殿下呢?”

    “当然是留在宫里。”

    迟疑之色在温柔的眼中一闪而过,道了声“诺”,他缓步退出,留下吴四慎一人在房中踱步。

    “沙无赦,杀无赦,朕当年还是心肠太软啊。”

    元封楼,有京城第一名楼之称,是唯一由皇家开办的酒楼,底蕴深厚,门类甚多。教坊司置于其内,有娼妓之靡,琴瑟之乐;美酒皆百年陈酿,有兰陵之醇,剑南之烈;大小一十二间赌坊,有人间烟火,市井喧闹;说书人惊堂木拍落,有风流细数,绝代风华;青绿翠茶泡于明澈之水,有甘甜香冽,沁人心脾;黑白棋子落盘有声,有天元道场,国手笑淡……故而有诗赞曰:“纵将万管玲珑笔,难写元封逍遥仙。”

    “啪”,三楼东厢酒肆,惊堂木拍落,一位白髯老者故作玄虚,拈须而道:“书接上文,这沙破狼大难不死是必有后福哇,自那阴山群狼中脱身,为父报仇来到了这百里原,指名道姓要与那万灯草堂的堂主李秀存大战三百回合。这李秀存虽长了副小白脸儿,可毕竟也不是那善茬啊,当下便率着草堂一百单八个剑客,倾巢而出,浩浩荡荡便杀向那百里原。那一夜,正是狼牙月高悬,与七年前……”老者说到此处突然剧烈咳嗽了两声,在座众人也都长出了一口气。试问京城谁人不知七年前的狼牙血夜?可谁人又敢提此事?漫说这背后有多少的勾心斗角,便是金刀卫覆灭这一条,就犯还皇宫里那位尚武的老皇帝的忌讳。

    谁料这老人却又开口道:“与七年前那个血夜是何等的相似啊。”

    此话一出,厢里顿时一片嘈杂,有人充耳不闻,有人借口出恭,有人夺路而出,没有人愿意与这个老不怕死的一起死。顷刻间,满座只剩一人。

    白髯老者惨然一笑,叹道:“年轻人,你走吧,别让我这把老骨头连累着你。”座中的人其实不算年轻了,虽身着与纨绔膏梁一般的衣裳,但却并无那种病态的白皙与过分的肥胖,反而多了些许刚毅,不怒自威,脸上不经意间便有杀伐之气流出,非沙场淬炼者不可有。

    “张叔,不认识我了?”座中人起身,走近老者。

    老者眨了眨眼,浑浊的目光里爆射出一道精芒:“少……少将军?!”原本步履蹒跚、行动迟缓的老人此刻却像一个精壮汉子一样动作迅速,撩衣袍单膝而跪,左手置于左膝上,右手握拳贴在胸口,大声吼道:“金刀卫老卒张平,拜见少将军!”

    沙破狼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现在他还不宜暴露,跳出来跟吴四慎叫板。不过老卒张平一腔热血与孤愤他也确实不好扼杀,只能是自己多加小心了。要知道张平这个辈分的人,当年与其父沙无赦可都是过命的交情。

    “少将军啊,老朽没想到真的是你啊!”沙破狼将张平扶起来后,张平拉着他坐下,热泪盈眶,“诶,少将军觉得老朽方才那段讲得如何?没有辱没了少将军的威名吧。”

    沙破狼当年虽只是金力卫的一个总旗,可这是被沙无赦压制的结果。他希望这个独子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摸爬滚打,而不是仗着祖辈的荫蔽平步青云。吴四慎当年几次要给沙破狼升职,都被沙无赦婉拒。否则,沙破狼早已官至副统领。吴四慎也曾因此笑骂:“沙无赦这个上柱国是京城最大的王侯,可儿子沙破狼是京城最不像纨绔的纨绔。”

    而就是这个“最不像纨绔的纨绔”,当年在京城可是风光无两。想当年元阳西征漠北汗廷初战失利,铩羽而归,三朝元老蔡桧借机祸乱朝纲结党营私,攻讦初登宝位、根基不稳的吴四慎,甚至与藩王联合,闹到了谋反的地步,史称“蔡藩之变”。火上眉梢之时,沙破狼临时接替正在巡、尚不能回京的沙无赦,率金刀卫齐出,凡叛军皆斩立决,无须等候发落。那一日,血漫宫城,史称“金刀血案”。那一年,沙破狼年仅十三,因而被金刀卫全军上下尊称为“少将军”。

    沙破狼安抚着张平,说道:“张叔,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你在这里讲这些犯大忌的事情,旅贲军不久便会找上来,还是先走了再说。”

    张平立刻起身,推着沙破狼向窗边走去:“少将军所言其是,莫让我这把老骨头再引来旅贲军拖累你。走,老夫护你!”

    沙破狼哑然,任由他推着,没说什么。曾几何时,张平也这样守护着他。而今他虽已长大,张平也已年老,但那种感觉不会变。那是男人之间独有的情感,是刀剑杀伐的气息温养出的,是鲜血白骨点缀着的。这种关系,叫袍泽。

    旅贲军,自元阳开国以来便一直作为太子亲军。金戈十年那场“狼牙月血案”中,三皇子亲军铜豹卫死伤殆尽,吴四慎回京后二话不说,直接将吴慈手下五百旅贲军全数拨给吴义。群臣斥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他哪里会听。事实上,吴四慎这种所谓“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了可不止一件。早年前他想废储,改立吴义为太子,丞相林如晦面斥他,他忍了;后来拂逆祖制,给吴义这个非储君身份的皇子设亲军,三公齐谏,没起作用;金戈七年,吴凤灵与沙破狼订了亲,结果迟迟未结亲,群臣催促,吴四慎连理都没理;十年,狼月牙夜一战金刀卫灭亡,沙无赦身死,吴四慎竟说金刀卫的番号从此抹除,对这个昔日功勋卓越的上柱国也只以六品之仪安葬,引得群臣敢怒而不敢言……吴四慎从来不觉得冒天下之大韪有什么不妥,因为在他眼里,他就是天。至于老太师龙临教育他的君权神授,他更是不放在心上。这帝位是自己杀出来的,哪里来的神授?

    当第一批旅贲军赶到元封楼时,沙破狼一人刚翻出窗户,扒着张平早就备好的绳子向下溜去。沙破狼边下楼边说笑着:“我说张叔,看来你准备的挺充分啊,我还以为旅贲军一来,你就要光荣了呢!”

    张平笑骂道:“臭小子,咋就不念着你张叔一点好呢?我可告诉你,我不死不是因为怕,我是要把咱金刀卫的故事讲下去。番号没了,可元阳的人不能忘,他吴家的人更不能忘!曾经有支金刀卫,护祐了他们几十年!”

    绳子不长,张平抒发完胸臆后,两人就一前一后落了地。这里是元封楼的后院,除了跑堂的,几乎没人来。张平和沙破狼穿的都比较朴素,也没有人在意。因此,他们很顺利地就溜到马厩旁边。

    “少将军!走这边儿!在城里不能骑马!”张平站在后院侧门小声喊道。沙破狼也知道在城里骑马有些高调,便跑到侧门,尝试打开。少将军,从这儿走。”张平指了指墙上的砖瓦,有些局促地说道。

    “哦,不能开啊。”沙破狼来若有所思,向后撤了一步,猛然发力,一脚踹出,将那不怎么结实的木制侧门蹬了个粉碎!

    “少将军你这是做什么!”张平顿时向四周观望,紧张地说道。

    沙破狼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笑道:“我到京城,就是来干这个的。”